【藝評筆陣】劇場,科索沃人的反抗女神
文︰Jeton Neziraj | 上載日期︰2025年5月26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Majlinda Hoxha
主題︰科索沃劇場歷史
城市︰科索沃 »
藝術類別︰戲劇 »

2025年5月

 

科索沃(Kosovo)的劇場起步較晚,首批戲劇團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才出現。誠然,這遲來的起步與各種歷史和政治因素息息相關,包括該地區所曾經歷的戰爭和外國佔領。由戰後至六十年代初,這裡的早期劇目大多以游擊戰為母題。這種戲劇以意識形態為主導,富宣傳性,旨在配合當時南斯拉夫(Yugoslavia)的主旋律,弘揚「黨的願景和理想」,並展現游擊隊和共產主義英雄,在對付德國人和國家資產階級等敵人時的勇氣。[1]

 

在一九七〇年代,科索沃的劇場迎來了新力軍,事緣一群主要在前南斯拉夫其他首都[2](如薩格勒布、盧布爾雅那和貝爾格萊德)接受教育的新一代戲劇創作者回到了科索沃並開始工作。一般而言,七十年代被視為整個前南斯拉夫(包括當時的科索沃)劇界欣欣向榮的時期。這是一段劇場及其美學上的實驗期,屬於全球劇場潮流的一部分。

 

然而,隨著南斯拉夫的政治氣候生變[3],科索沃劇界看待社會和政治現實的視角也面臨調整。在一九八〇年代,政治劇場面臨新常態,模稜兩可與加密的舞台語言當道。為了避開審查,創作者發展出一套專屬於劇場的符號與代碼,並藉此跟在地觀眾溝通。這些劇作建基於雙重意義:一方面是可見而具體的,以應付官員和審查方;另一方面則是隱藏而編碼的,唯有阿爾巴尼亞裔[4]觀眾能理解。

 

八十年代末,南斯拉夫解體的浪潮波及科索沃。科索沃阿爾巴尼亞裔人對自由和平等的政治訴求,遭到貝爾格萊德(Belgrade)[5]的殘酷鎮壓。在那個時期,若干劇場藝術家遭到監禁,若干劇作在首演前就被禁演。這些巨大的政治動盪,加上一九九〇年代初塞爾維亞米洛塞維奇(Milosevic)[6]政府的高壓統治,使得科索沃的劇場籠罩在陰影之下。大多數劇院被關閉,或交由米洛塞維奇的爪牙管理。阿爾巴尼亞裔演員、導演和工作人員被解僱,由塞爾維亞人取而代之。

 

科索沃國家劇院

 

儘管時局艱難,此地卻見證了史上最令人欽佩的劇場故事之一。整整十年間,科索沃的一切文化歷史,全由一座名為「多多納」(Dodona)的小型劇院承載著。該劇院位於普里什提納市(Prishtina)的邊緣,作為一所兒童和青少年劇院,它並未引起米洛塞維奇政權的「關心」。這座劇院只有167個座位和一個小舞台,卻能在一天之內招待大量觀眾,舉行多達五種不同文化節目,涵蓋劇場表演、書籍推廣、搖滾音樂會、展覽及其他文化活動。

 

多多納劇院主要製作喜劇,偶爾也會上演世界名作。在暴力橫行的氛圍中,這座劇院空間成了一片小小的綠洲,孕育出人們的「抵抗精神」。後來,人們稱這座劇院為「反抗女神」(muse of resistance)。多多納劇院賦予了科索沃人尊嚴,對沖掉了塞爾維亞警方和準軍事組織對人民的恐嚇,乃至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所承受的羞辱和非人化。

 

在1999年科索沃戰爭[7]期間,大多數阿爾巴尼亞裔藝術家被驅逐,以難民身份留在阿爾巴尼亞共和國和馬其頓共和國(今「北馬其頓」),他們一部分人給難民營中的兒童和青少年製作戲劇。多多納劇院,當時被稱為「流亡中的多多納」,為難民重新上演了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的作品《觀眾》(Audience);而在阿爾巴尼亞的難民營中,另一組藝術家則上演了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1996,Fadil Hysaj執導,多多納劇院)

 

戰爭結束後,1999年6月,科索沃的劇院鼓足幹勁,重新開展公眾活動,然而戰爭的創痛仍揮之不去。戰後首批在科索沃上演的劇作,其中一齣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Hamlet),由英國導演大衛.戈薇德(David Gothard)在國家劇院(National Theatre)舞台上演出。《哈姆雷特》蔚為大觀,向阿爾巴尼亞裔觀眾呈現了復仇的兩難。在一幕新增的場景中,劇中一位演員向觀眾講述了一段個人經歷。在戰爭期間,他被塞爾維亞士兵綁架,遭到毆打,然後被要求背誦某些莎士比亞的作品。這位演員選擇了《哈姆雷特》裡的「生存抑或毀滅」(To be or not to be),箇中兩難正好與他當時面臨的困境相呼應:我將會死,還是會活下去?

 

戰後的最初幾年,大多數創作者避免談論戰爭主題,充其量是非常間接地提起它。年輕導演貝基姆.盧米(Bekim Lumi)製作了尤內斯庫(Eugene Ionesco)的劇作《課堂驚魂》(The Lesson),其主角神似希特拉,最終施行謀殺的椅子上還放了大衛星[8]。這部劇的主題和形象固然是世界通行的,但對於阿爾巴尼亞裔所受的戰爭之苦,這個版本暗示得尤為明顯。這部製作被科索沃評論家視為戰後最佳的劇目之一。導演貝基姆.盧米(現已去世)一直是科索沃劇界的領軍人物,他帶來了嶄新的美學,以及仰賴身體性和視覺性的強烈舞台形象。

 

科索沃戰爭結束後,劇場為全新國家身份的建構過程發揮了非凡作用,廣泛推進了科索沃重要的社會和政治辯論。關於身份、多元文化、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裔(科索沃)的對話與和解、戰爭罪行、性別議題和腐敗的種種劇作,激發了科索沃知識圈的熱烈討論。如是者,劇場成了國家民主發展的強力推手。

 

九十年代科索沃的劇院製作陷入低潮,這無可厚非地帶來了後遺症,尤其是對於老一代導演。戰後絕大多數的劇作,其美學既過時,處理議題的方式也追不上當下的政治和社會敏感度。幸好,近年來科索沃劇界已加強動員和合作。劇院經理們一同工作與遊說,樂於交流技術和藝術資源。他們促成了一眾劇院的聯合製作,亦參與了劇院間的協辦活動,為劇界注入強心針。此外,新一代導演也逐漸開花結果,年輕導演如Agon Myftari、Erson Zymberi、Blerta Neziraj、Kushtrim Koliqi、Zana Krasniqi、Alban Beqiraj、Iliriana Arifi、Besim Ugzmajli、Butrint Pasha、Kaltrim Balaj的優秀原創作品標誌著新風尚的來臨,也成就了科索沃的劇場品牌。

 

今天科索沃劇場創作的與別不同之處,在於它對政治主題的敏銳度,以及其直接、對抗性甚至攻擊性的表達方式——有些表演甚至需要驚動警力駐守劇院內外。此類政治(甚或政治不正確的)劇場已然形成了自己的觀眾群,主要是年輕人。事實上,科索沃劇場的觀眾約80%是年輕人,即五十歲以下的世代。

 


《55 Shades of Gay》(2017,Blerta Neziraj執導,Qendra Multimedia製作)

 

除了國內的角色,科索沃的劇場也致力於區域性的和解與和平建設。來自科索沃劇界的演出,特別是劇團「Qendra Multimedia」的作品,經常在貝爾格萊德和塞爾維亞其他城市上演——奈何這些演出大多仍需要警方保護。科索沃的劇院同樣歡迎來自塞爾維亞的演出。科索沃劇院展演(The Kosovo Theater Showcase)和SEEstage皆是由科索沃起動的劇院平台(一為實體,一為線上),如今已成為區域性的力量,並邁向更遠。出乎意料的是,當對劇院和文化預算的削減大行其道,科索沃卻反其道而行,大幅增加文化預算,不遺餘力支持獨立文化活動。這無疑為科索沃劇界注入了新動力,讓它一步一步走出孤立之殼,擺脫因外交身份與國際政治地位受限而蒙受的不公正待遇。

 

綜觀八十年來的歷程,科索沃劇界發揮了卓著的文化、社會和政治作用。它的角色在九十年代尤其重要,事關當時正值種族隔離,以及塞爾維亞對阿爾巴尼亞裔人的鎮壓。如今,距離科索沃戰爭已二十五年,隨著過去的重大劇變和創傷淡去,科索沃劇界重新回歸自我,對公眾敞開大門。目前它面對的挑戰,主要聚焦於管理政策上的轉型,釐清劇場與國家權力的關係,以及重塑跟新一代互聯網觀眾溝通的方法。

 

(照片由作者提供)

 

(中文翻譯及編輯:杜偉航)



[1] 1945至1990年間,科索沃的正式名稱為「科索沃社會主義自治省」,是南斯拉夫境內塞爾維亞社會主義共和國的兩個自治省之一。南斯拉夫共產黨在二戰期間,以游擊隊之姿積極抵抗納粹德國,故相關事蹟在南斯拉夫建國後成為官方宣傳上的主旋律。

[2] 南斯拉夫為聯邦國家,由六個成員國組成,「其他首都」是指科索沃以外其他南斯拉夫成員國的首府,包括克羅地亞(Croatia)的薩格勒布(Zagreb)、斯洛文尼亞(Slovenia)的盧布爾雅那(Ljubljana)和塞爾維亞(Serbia)的貝爾格萊德(Belgrade)。

[3] 1980年,南斯拉夫的強人領袖約瑟普.鐵托(Josip Tito)逝世。此後南斯拉夫財政債務問題日益嚴重,聯邦內區域發展不平衡,各民族的分離主義加劇,抗議活動與政治審判此起彼落。

[4] 阿爾巴尼亞共和國(Albania Republic)為南斯拉夫以南的另一社會主義國家,與科索沃接壤。科索沃雖為南斯拉夫塞爾維亞的自治省,人口卻以阿爾巴尼亞人為主,故造成長期的分離主義傾向。為免混淆,本文將稱居於科索沃境內的阿爾巴尼亞人為「阿爾巴尼亞裔」。

[5] 南斯拉夫與塞爾維亞的首都,代指當時的中央權力。

[6] 第一任塞爾維亞總統,主張「大塞爾維亞主義」,力阻南斯拉夫解體未果,對科索沃的分離主義保持強硬立場。

[7] 1996至1999年,科索沃解放軍(Kosovo Liberation Army)為爭取獨立,持續與塞爾維亞軍隊發生激烈衝突。1999年3月24日至6月10日,北約介入,對塞爾維亞進行空襲,迫使後者撤軍,戰爭歷時七十八日。

[8] 猶太教和現代以色列的標誌,二戰期間納粹德國曾要求所有猶太人配戴大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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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索沃劇作家。曾任科索沃國家劇院藝術總監,為劇團「Qendra Multimedia」的創辦人及總監,專注於當代表演藝術及國際合作。他的劇作超過二十五部,並翻譯成超過二十種語言,於歐洲及北美各地廣泛上演。他曾與眾多知名劇院合作並發表作品,包括La MaMa(紐約)、Volksbühne(柏林)、Piccolo Teatro(米蘭)、Teatro della Pergola(佛羅倫斯)、City Garage Theater(洛杉磯)、土耳其國家劇院等。《衛報》曾寫道:「Jeton Neziraj的劇作喧鬧、無禮且荒誕,讓人聯想到易卜生、莫里哀和卡夫卡。」他被德國公共廣播電台Deutschlandfunk Kultur譽為「巴爾幹的卡夫卡」。

2018年,Neziraj獲得歐盟駐科索沃辦事處頒發的「年度歐洲人」榮譽。他同時是2020年歐洲文化獎及2021年紐約國際劇場創作者獎的得主。他的劇作曾獲得多項本地及國際大獎,包括法國「里昂劇作家日」戲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