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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第53屆香港藝術節的音樂節目的卡士不太吸引,明星級的音樂家和藝團不多,但依然有令人不得不去搶票的節目,其中一個就是《TIME》。
《TIME》之所以搶手,全因為是坂本龍一的作品,是他跟劇場導演高谷史郎共同創作,在2021年於荷蘭藝術節首演,不過由於當時正值疫情,加上坂本龍一身體不佳,無法親自到當地參與排練,只能透過團隊把影片傳送給他,再由他給予指示,《TIME》亦成為這位傳奇音樂家最後的劇場作品。
正如作品的標題,《TIME》是坂本龍一對時間的反思,根據他的自傳《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他是在患病時開始重新思考時間這個概念,並確信「時間是我們腦中所創造出來的幻想」。然而,如果打算從《TIME》找出坂本龍一所認為「時間該是怎樣」的話,肯定會是一種誤讀,因為他在書中明確表示自己沒有「很好的答案」——作品表達的是一種氛圍與概念,這令筆者想到關於坂本龍一的紀錄片《Coda》,其中一幕是他把一個膠筒掛在頭上,然後走出露台,讓雨打在筒上,而他在內傾聽著聲音,他當刻只是單純追求聲音,並非音樂,這種精神在《TIME》也能找到。
儘管是沒有答案的演出,《TIME》肯定是一場儀式,打從一開始已經極具儀式感,在漆黑一片的劇場中,只聽到水聲和鈴聲,就像準備進入另一個世界。及後燈光亮起,只見笙演奏家宮田真弓站在台右(觀眾的左方),台中是一個很淺的水池,她一邊吹奏,一邊徐徐地橫渡水池,她的演奏緩慢平和,儘管不斷吹奏出相鄰的「撞音」,但聽起來有種平復心情的感覺,而且樂句全是漸入漸出,生怕會破壞氣氛似的。宮田真弓渡過水池帶有強烈的象徵,表示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夢的世界。
坂本龍一為作品挑選三個東方文學作為文本:夏目漱石的《夢十夜》、莊子的《莊周夢蝶》和《邯鄲》,全跟夢相關,藉此表演出時間是「非連續」的特性,因此《夢十夜》和《邯鄲》兩個故事並非一演到底,而是交錯進行:《夢十夜》演到途中戛然而止,改變場景換成《邯鄲》,之後又變成《夢十夜》。
為配合夢的意境,高谷史郎採用既虛且實的劇場手法,會根據文本內容設計相應表達手法,例如《夢十夜》中的「有無數紅太陽越過我頭頂」,便在螢幕上播放日出日落的畫面,或是《邯鄲》提及枕,高谷史郎便安排在水池中放一張床,讓舞者田中泯躺臥在上。然而,很多動作都富有象徵性,以神韻表達其意義,譬如《夢十夜》提到「把女人放進墓中」時,本來躺在地上扮作死者的宮田真弓自行翻過身蜷縮起來,這種手法跟劇場導演Robert Carsen的簡約主義風格有異曲同工之妙,所有的動作和調度都是言簡意賅,兼具美感。
田中泯的動作,更多是在做手和做身段,而不像在跳舞。其中有兩幕令人印象深刻,第一是他把泥磚和樹枝放在水池,像在鋪設一條通道,讓他從一邊到達另一端,但這條路無法完成,象徵人設法(鋪路)征服自然(水池),卻以失敗告終;另一幕是作品接近完結時,舞台上灑起水來,仿如滂沱大雨,螢幕播放波濤大浪的影像,田中泯隻身走到螢幕前,一人面對洶湧巨浪,顯得渺小,兩幕反映坂本龍一對大自然的關切,表達出自然的力量比人類還強大。
影像是《TIME》重要表達手法之一,強化了虛實難分的感覺,例如實時播放在螢幕的影像,色調明顯是調校過的,比現實更灰暗,當觀眾一併看到兩個相同但色調不同的影像時,會產生出一種錯亂感。此外不論是〈夢十夜〉中時光流逝的段落,還是《邯鄲》中盧生於夢中成王一段,螢幕播放的是現實的現代都市映像,與其他的映像很不搭配。
這種不搭配構成著名劇作家布萊希特所提出的間離效果(distanting effect),令觀眾從作品中抽離出來,上述的例子就是把觀眾從劇場中拉回現代文明世界(吊詭的是在作品中這個現實世界是盧生虛幻的夢中世界)。間離效果在《TIME》可說是比比皆是,最明顯是每次放置〈邯鄲〉中的床時,兩名工作人員大剌剌的拿出床來,踏著水放到水池上——本來可以調暗燈光,在觀眾看不到的情況下完成轉景,高谷史郎卻選擇不這樣做,絕對是有意為之,打亂作品營造的氣氛,從而提醒觀眾是在看表演。
坂本龍一的音樂主要是渲染氣氛,沒有旋律。他為每個章節配上相同的音樂,例如《邯鄲》用上像走了調的琴箏聲,每次演出這個故事時便播放該聲音。然而,有時相同的音樂不代表相同的意象:作品最後一段,宮田真弓吹著一開始的音樂,用相同的方式橫過舞台,但那時候的水池不只跟一開始的不同,觀眾也經過作品的洗滌,心境已跟開始時不同,所產生的感受也改變了,正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TIME》充滿意象,既創造很大的想像空間,讓觀眾意會,又運用簡約的舞台美學,把觀眾帶入一個極具儀式感而虛實難分的劇場世界,是難忘的觀演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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