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惠森式編劇串連短篇小説,獨步天下
文︰諾敏 | 上載日期︰2024年1月15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19/11/2023 2:45 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香港話劇團新任總監潘惠森繼巨著《親愛的.柳如是》後,為劇團創作了《從金鐘到莫斯科》(Moscow Express,下稱「《從》劇」),並交由多次獲得香港舞台劇最佳導演獎的李鎮洲執導。劇團的宣傳資料形容演出是把契訶夫(1860–1904)的一些短篇小説搬上舞台。契訶夫是俄國現代著名劇作家,這一點專業戲劇工作者和不少愛好話劇的人都知道;如果他們同時又喜歡看小説的話,就可能也聽說過契訶夫是所謂「世界三大短篇小説家」之一(其他兩位分別是法國的莫泊桑和美國的歐.亨利)。要把契訶夫的一些短篇小説串連成爲一齣話劇,而且是出自香港著名劇作家和導演潘惠森之手,劇情還要發生在香港的地鐵列車上,這就讓充滿期待的劇迷們在公演前產生了好些疑問,例如:怎樣串連呢?太奇幻了吧,故事如何發生在車廂裏面?能讓人信服嗎?這些問題主要是關於劇本的構思和形式。

 

至於内容方面,我們還會很好奇:根據宣傳單張,全劇約長1小時40分鐘,那麽潘氏會選用哪些名篇呢?會不會是著名的〈變色龍〉、〈萬卡〉?不可能是引人入勝的〈第六病室〉或者〈帶狗的女人〉吧(因爲篇幅都較長,不適合)?再者,把這些短篇串連起來,劇作家想要表達甚麽?香港觀眾會喜歡嗎?本文先討論關於劇本形式的問題,日後再另文探討劇本内容。總的説來,潘惠森真不愧是鬼才。契訶夫短篇小説有不少結局都是出人意表,它們本身就帶有鬼才的痕跡;而潘惠森則運用自己的洞見、靈感和幽默,根據這些佳作進行二次創作,原文和改編相得益彰,真是最契合不過。潘惠森洞悉人生,奇思妙想,語言功力高超;在沒有情節主綫貫穿全劇的情況下,潘式編劇還是讓觀眾在笑聲中體會到19世紀末期的俄國社會,而且還會叩問、思量一些人生的重要問題。

 

劇迷的眾多疑問中,首先是:究竟契訶夫的短篇故事爲甚麽會奇幻地發生在香港地鐵列車上呢?起因是劇中有一女一男,他們扮演著敘述者的角色,前者是演員陳小燕(麥靜雯 飾),後者是導遊馬泰星(陳嘉樂 飾)。關鍵之處在於陳小燕在新冠疫情期間終於開始認真閲讀家裏的《契訶夫短篇小説集》,有一個傍晚,她拿著書和馬泰星恰巧同坐於地鐵車廂。在幕啓第1場中,他們二人打盹兒後醒來,錯愕地發現窗外是俄羅斯的景色,於是他們就互相介紹自己。馬泰星自報姓名,又説自己的花名是「星馬泰」,引來哄堂大笑。接著他建議二人馬上做新冠測試,結果發現兩支測試棒竟然都出現了三條綫,所以就認爲他們的基因已出現了變異。

 

隨後陳、馬二人退下舞台,第2場就開始上演契訶夫的故事〈審判〉。整齣舞台劇的結構就是:先是陳小燕、馬泰星二人的對手戲,然後演出一個短篇,這樣相互交替,總共有11次短暫交談和11個長短不一的故事,合共22場戲。在後者中,只有第14場〈小職員之死〉一篇相對較爲著名,是介紹契訶夫短篇創作時經常提到的作品,其餘10篇,例如〈夜鶯演唱會〉和〈三個當中選一個〉,就較少提及。整套戲最後第23場是列車到站,車門打開,契訶夫上場向陳、馬二人問路,結果發現下錯車,於是又回到列車上,這樣就演完整齣話劇,觀眾隨即報以熱烈掌聲。如果要為《從》劇的内容找一個所謂「合理」解釋的話,雖然情節發生在地鐵上,其實可能只是演員陳小燕腦海裏的夢境而已;套用一句俗語,就是「日有所思〔和所讀〕,夜有所夢」。當然,這只是一種詮釋,不同觀眾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其實劇迷也可以忽略劇情的緣起,就正如英國詩人和評論家柯勒律治的説法,要「暫停懷疑」,只需跟著陳小燕、馬泰星兩位「導遊」,回到1880年代的俄羅斯,去瞭解當時人們的想法、言語和行爲。

 

上述《從》劇的總體構思和形式,可以從文藝批評的角度來審視它的好壞得失。好處很明顯:編劇潘惠森和導演李鎮洲成功地把11篇短篇小説串連為一套戲,不設中場休息,一氣呵成,觀眾或開懷大笑,或會心微笑,既可憐俄國沙皇末期社會的小人物,又為人生一些處境感到啼笑皆非。《從》以「場」為單位,是否分幕並不是重點。事實上,從早期《昆蟲系列》劇本的十幾場到今年《親愛的.柳如是》的45場,潘惠森都用這方式來講述故事,現在把一組短篇小説搬上舞台,可以説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潘惠森、契訶夫相互輝映,又一次證明了舞台劇的表現力,讓熟悉二人作品的文學愛好者驚喜不已。

 

這裏同時必須指出,陳、馬對談和俄羅斯故事,場景、角色不斷轉換,演出效果的優劣實在有賴製作團隊,包括佈景、服裝、燈光和音響(分別由阮漢威、何珮姍、劉銘鏗和陳偉發負責)。《從》劇沒有搭建真實場景,只有嘟嘟聲響和多道車門處的黃光,就簡約地顯示處所是地鐵月台。再如〈小職員之死〉一場,佈景不是小職員的真實家居,而是魔幻地把吊幕和左右黑幕都關上一半,構成一個大門洞的感覺。穿上典型俄國純灰色及膝長衫並配以黑色腰帶和灰色帽子的小職員站在那裏,加上頭頂和左右三道幕簾上的紅色細長燈邊,除了射燈外全台黑暗,氛圍壓抑、危險。這種舞台效果跟話劇團上一個作品《親愛的․柳如是》構成強烈對比。後者的舞台背景是一道繪上大岩石的巨大幕簾,而且從幕啓到劇終一直存在,大有「紅塵短暫,青山長存」的意思。

 

然而,要串連短篇小説成爲戲劇,筆者認為本身帶有兩個難點。第一,在傳統話劇中,觀眾是一直緊跟男女主角的感受,但是由於《從》劇中場景頻繁轉換,每一個故事都有不同的主角,而且大概只有15分鐘的時間,所以觀眾較難投入感情,劇本的感染力也因而自然減弱。例如在〈婚前〉中,年輕新婚夫婦坐火車離開較封閉的家鄉,偶然產生口角,妻子本來想自己跳車,最後卻錯手把丈夫推出車外,其中的情感起伏波動似乎沒法打動觀眾,恐怕還容易讓部分人把悲劇歸結於神經質的新婚少婦。

 

第二,《從》劇並沒有傳統所説的主綫和支綫情節,也缺乏常見話劇結構中的高潮,所以產生了一個怎樣收尾的難題——總不能演完第22場(即第11篇故事)後就戛然而止吧?正如上述,在結尾的第23場中,契訶夫本人出現了。筆者認爲這個結尾並無不可,問題是在第22場裏,喪禮完畢,黑衣人群散去之後,眾多演員又重新從左右兩邊衝上舞台,他們或者大撒彩色閃片,或者手舞彩帶,胡亂作樂;配樂是填上了粵語歌詞的英格蘭傳統民歌《綠袖子》(Greensleeves,爲甚麽不選用俄國民謠?)。最後嘟嘟聲響,列車到站,所有演員就上車離開。筆者個人認爲這個情節來得突兀,對觀眾來説似乎也缺乏情感上的支持,顯得不明所以,大概就是爲了劇終而搞氣氛熱鬧一下,與契訶夫的風格脫節。(除非我們採用「夢境」的詮釋,那麽這個熱鬧場面在情節發展方面還勉強説得過去。)

 

總括而言,潘惠森適切地把一組短篇小説改編成爲舞台劇,但是在串連短篇小説的時候要注意兩個難點,即話劇如何結尾和觀眾對角色的認同。雖然觀眾不可以持續投入認同一兩位主角的感受,但是《從》劇由〈審判〉開始,到最後以喪禮作結,似乎有某種佈局安排;而且個別場次内容深刻,一些主題,如關於事件的誤會以及溝通上的困難,發人深省。把短篇小説串連成爲舞台劇,真是一種非常有意義的創作,更何況是契訶夫和潘惠森跨時代、跨語言的雙劍合璧!化名篇佳作為舞台場景,箇中的創意,實在讓人佩服和欣賞。其實潘惠森改動了原著不少地方,已經可以說是二次創作,在内容上顯得生色不少。這一方面的分析就留待後文論述。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戲劇愛好者和研究者,香港科技大學語文教育中心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