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RAIN》,看見又看不見
文︰俞若玫 | 上載日期︰2023年12月8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節目︰RAIN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12/11/2023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23 »
藝術類別︰舞蹈 »

雨,聲音,空間,觸感,意像迷離,是馬奎斯《百年孤寂》那場四年不盡讓靈魂活活腐爛的大雨?還是那場叫人困獸鬥跟自我和他者糾纏看見慾望的毛姆《雨》?

 

今年新視野藝術節,由愛知縣藝術劇場/舞踊空間橫濱製作的一場舞作《RAIN》,更似一場竊竊私語看見又看不見的金屬黑雨。

 

很大程度,自身的社會脈絡決定我們如何賞析《RAIN》。它改編自1921年出版的毛姆短篇《雨》,一百年前的時空,殖民主義橫行,疫症爆發及咬人的原教旨宗教,仍緊扣今天世情。舞作保留了小說五位主角:傳教士夫婦、醫生夫婦及一名妓女,他們因為大雨及船上水手染上傳染病而被逼留在一座小島上。《RAIN》上半場常見唯一的白人男舞者身穿長袍,十字打開,腰背畢直在人浪裏撈人的動作,正保留了傳教士以道德之名去救贖世人,以白人中心去淨化土著的情節。小說更有撲滅跳舞、土著不可露體,男要穿長褲女要穿寬袍等等情節。

 

但這不是舞劇,也不需要忠於原著,編舞家鈴木竜著眼的不是道德的二元批判或殖民者的兇殘,而是個人及群眾的生存狀態。如場刊說,有甚麼存在但看不見的力量 「壓迫和束縛著那些努力成為自由的個體」。聲音設計及裝置就出色地玩味了此番可見和不可見的張力。evala的聲音設計多變又空靈,讓觀眾打開感觀想像,投入不同聲景,一時金屬敲打,一時竊竊私語,時而幽冥深洞,時而濕濡纏繞。聲音既帶動情緒,也建構了存在的空間質感。

 

 

《臨界之氣——重黑》

(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提供)

 

而藝術家大卷伸嗣的舞台裝置《臨界之氣——重黑》,以正負空間來顯現不確定的存在。在全黑舞台置有由佈以雨狀的純黑尼龍繩組成的正方體,配以微妙的燈光,就似是一個(內在)世界的出入口。有人忽然被推出去,有人一下子被吸入來。但哪裏才是出面和裏面? 雨幕後面是慾望是貪念是求生還是甚麼,都惹人細想。加上,整個裝置可以拉上拉下,當離地一至兩呎,觀眾就只在全黑舞台的隔隙,看見舞者的腿在亂跑或停留。很可惜,正因水平視線很低,坐在文化中心的觀眾,只有前幾行可以欣賞當中的微妙,否則大部分「視線受阻」,或許,此種受阻構成另一層的偷窺慾望,但觀眾「𠝹櫈」應該比較快。

 

而那位一身白裙的女孩,在小說裏正是那位妓女Thomson。小說中的她豐滿、潑辣、俗豔、敢作敢為,風雨間,大剌剌地一身白色衣裙,頭戴大帽,腳踏亮麗高跟鞋,繼續玩樂跳舞。但《RAIN》裏的白裙女舞者,也許太年輕,雖很開心由本地演藝學院學生張雨桐擔演,技巧不錯,但欠了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媚惑性感,看不見慾望自主的強度。當白衣女舞者被拋出黑雨,於黑暗中只看見手腳小腿撩撥,就在不同手腳間翻動,如果這就是女性慾望表現,未免太簡化。視覺是好看的,誰和誰在陰森不安的黑色,忽然被推出去或被吃過來。但女孩太被動了,看不見女性力保性慾自主的複雜面向。

 

也許,編舞不是想說一個反諷道德正義之虛偽的故事,而是更想去呈現在抑壓不能自解的狀況下,人和人關係緊張,人心脆弱不安,被恐懼、被慾望融蝕,最終滑向黑暗。《RAIN》的結局是白色女孩慢慢把衣服脫下,把身分放下,走入黑色裏,成為群眾一部分。這是否比原著更悲觀?小說結局是,傳教士忽然自殺了。這位強悍如暴君的正義之師本已把妓女迫得走投無路,晚晚到她房間教誨祝禱,卻忽然自殺,醫生深感不白,去查問妓女,她傲慢又不屑,大罵男人都是一路貨色,是又臭又髒的豬。然後,醫生恍然大悟。故事完。一百年前的作品,對人性的醜惡及虛妄有明確的嘲諷,而妓女繼續她原本的生活。但《RAIN》是連小眾把持生活的希望也放下,眾人繼續在看得見的黑暗裏搏鬥,尋找看不見的自由意志。這可能更接近當下世情,更寫實,更悲哀。

 

 

身穿白裙的妓女Thomson

(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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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創作人,從事小說、現代詩、散文、藝評寫作及概念視覺藝術創作,也經常策劃文化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