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大師和瑪格麗特》:「我們最後一代」的愛與痛
文︰趙志勇 | 上載日期︰2023年11月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大師與瑪格麗特》(攝影:塔蘇,照片來源:搜狐)
演出單位︰新青年劇團 »
城市︰北京 »
藝術類別︰戲劇 »

2023年11月

 

「新青年劇團」的作品《大師和瑪格麗特》首演於2022年12月「烏鎮戲劇節」,那是三年疫情防控步入尾聲,整個社會處於急劇動盪與焦灼的日子。在那樣的氛圍中,人們大概很難靜下心欣賞一部三小時的戲劇演出。2023年8月,該劇再度於北京和上海上演。不經意間,觀眾發現它為審視某些經驗提供了契機,也讓一些在內心翻騰而又備受壓抑的情緒有了宣洩的出口。

 

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的長篇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是前蘇聯「抽屜文學」的代表作。經過了「十月革命」後自由不羈,充滿想像與創造力的十年,蘇聯的文化和政治生活在1920年代末全面轉向保守專制。小說及其作者就是時代的犧牲品。因為出身於革命前上流社會精英家庭,布爾加科夫和他的作品被貼上「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及其反革命創作」的標籤。他曾是革命後描繪當代生活最受觀眾歡迎的劇作家,此時其新作被禁止上演和出版。他本人被禁止出國,「革命批評家」對他的攻擊得到最高領袖史太林的積極回應。劇院將他之前的作品從保留劇目中清除。這位文壇巨匠一度淪落到衣食無著的地步。《大師和瑪格麗特》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完成的,它拷問了那個時代的扭曲和瘋狂,是作者面對未來的靈魂表白。布爾加科夫死後,這部作品被塵封26年,如今它被公認為蘇聯文學中最出色的傑作。新青年劇團的《大師和瑪格麗特》是它第一次被搬上中國舞台。

 

小說原著中交織著兩條情節線索,一條線是落魄無名的「大師」蝸居地下室默默寫作,他的歷史小說因為處理了基督教信仰的問題,冒犯當時主流的意識形態,被官方評論家大肆攻擊。不僅作品無法出版,作者本人也被抓進精神病院。他的情人瑪格麗特絕望徒勞地尋找失蹤的愛人,在魔鬼沃蘭德幫助下化身為魔女,將墮落的莫斯科文壇砸個稀爛,從精神病院解救了愛人。最終兩人雙雙離去,前往沃蘭德的世界獲得最終的安寧。另一條線則是大師筆下的耶路撒冷,羅馬總督彼拉多因為懦弱而屈服於邪惡的猶太長老,給救世主約書亞定了罪。此後一千多年他的靈魂備受煎熬,渴望著救世主的寬恕與拯救。耐人尋味的是,儘管小說名為《大師和瑪格麗特》,但這兩個人物幾乎到後半部才出場。小說前半部借魔鬼沃蘭德及其隨從的到訪,揭示了莫斯科普遍的墮落,人們道德的蛻化和精神生活的粗鄙。它與大師筆下的歷史故事形成互文,表達了布爾加科夫對墮落、審判、懺悔、救贖等哲學主題的叩問。

 

《大師和瑪格麗特》(攝影:塔蘇,照片來源:搜狐)

 

新青年劇團的改編對小說情節和主題都做了簡化處理。大師和約書亞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成為無辜受難者的化身。彼拉多與精神病院院長的身影疊加,揮舞著令人恐怖的、不受約束的專制權力。小說中約書亞死後道成肉身,指引著一個超越性的道德世界。而在劇中約書亞是個純粹的犧牲品,他那天真單純的聖潔不僅沒有震顫彼拉多的靈魂,反而激怒了後者,給他招來痛苦的折磨。演出中的彼拉多徹底非人化,成為掌握至高權力的施虐狂。舞台上呈現的既是一個瘋人院,也是一個生態危機即將爆發的災難世界。最高統帥的手下正在為他加緊建造太空艙,以便他在末日到來前獨自逃往其他星球。

 

如此一來,這一版《大師和瑪格麗特》更像一部反烏托邦作品。或許有人會質疑這種情節設定的合理性。但是回想我們剛經歷過的摧殘和屈辱,以及當正常生活秩序終於重啟時,我們被要求必須遺忘過去的事實。我們當下的處境不就是一部烏托邦小說中的場景麼?而最諷刺,也最令人絕望的,是這一切幾乎不可言說。《大師和瑪格麗特》直接展演反烏托邦的現實,讓那些備受摧殘的無辜者在精疲力竭,瀕臨崩潰之際發出呐喊:「這個世界趕緊毀滅吧」。它很難不引發我們的情感共鳴。美學的轉換機制讓現實中的不可言說獲得了可表達的形式,舞台表演與觀眾的經驗感受達成了私下的共謀。就好像兩個從事非法地下活動的家伙,在漫長的彼此找尋之後終於偷偷相認。

 

觀看《大師和瑪格麗特》所引發的卡塔西斯(katharsis),對一個剛剛經歷巨大創傷的社會而言,不啻為一種心靈的補償和救贖。這種救贖寶貴難得。因為近十年來,本土的主流戲劇幾乎被紅色主旋律作品徹底佔據。舞台表演已淪為一場場楚門秀,在空洞的意識形態矩陣中操演和諧正能量的規定動作。相比之下,《大師和瑪格麗特》是難得的個案,它真誠地回應了社會所經歷的創傷與渴望。藝術因此履行了它的倫理使命。

 

《大師和瑪格麗特》(攝影:塔蘇,照片來源:搜狐)

 

在小說原作中,布爾加科夫鋪陳了時代的腐敗顛倒,讓主人公在其中受難沉浮,最終獲得超越性拯救。而演出則從瑪格麗特的第一視角切入,她要找到受難的愛人,為他報復遭遇的一切不公不義。舞台上大師和瑪格麗特是一對年輕美麗、單純無辜的戀人。他們透過鏡頭凝望彼此的影像,隔著可望不可即的距離呢喃纏綿,在鏡中徒勞地尋找通往理想世界的出口。整個舞台的後景被設置為巨大的更衣室和化妝間,空間被區隔、阻礙,加上攝影師現場跟拍,大螢幕播放拍攝畫面的呈現方式,讓男女主人公之間的互動變得極其困難、複雜。順便提一句,這裡影像和真人表演拼貼互文的舞台呈現方式是近年歐洲戲劇舞台的常見做法,曾經訪華演出的德國邵賓納劇院《茱麗小姐》便是如此。儘管有模仿借鑒痕跡,但《大師和瑪格麗特》在這方面的技術完成度和最終呈現確實是令人讚歎的。

 

布爾加科夫的小說以俯視的視角全景呈現時代的顛倒混亂,而演出則直接切入個體生活在這個時代的痛苦感受。劇中瑪格麗特不經意間說出「我們是最後的一代」,不正是三年疫情中的年輕人面對無望處境的絕望反抗之詞麼?這種絕望的痛苦,讓瑪格麗特義無反顧化身魔女,進行破壞毀滅的行動有了巨大的情感宣洩力量。在舞台改編的結尾,大師和瑪格麗特拒絕了魔鬼指示的超越之路,決定回到地下室去彼此依偎。這一情景令我無比感慨。儘管人間不值得,但他們依然想留在這裡。而面對一個正在崩潰的世界,我們除了與它一同化為烏有,又能有甚麼別的選擇呢?

 

布爾加科夫死後,詩人阿赫瑪托娃為他寫下悼亡詩,其中一句廣為流傳:「在令人窒息的四壁內您渴望呼吸。」這是舞台上的大師和瑪格麗特,以及我們觀眾的精神寫照。一百年前,布爾加科夫在寫作中控訴了時代的墮落,但仍指出了一條通往救贖的道路。而今天,這種救贖的前景是否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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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研究學者,應用戲劇實踐者,現任教於雲南藝術學院戲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