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點與連線‧實踐工作坊】在Web 3的時代接縫口,劇場寫作者的認識和感慨
文︰梁妍 | 上載日期︰2023年9月1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題︰散點與連線‧實踐工作坊
藝術類別︰其他 »

我於三月下旬參加了「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下稱IATC(HK))的兩場實踐工作坊,高重建的「購買和出版我的第一個Writing NFT」和張又升的「Non-Financial Talk(NFT):分散式技術與藝術公共生態系」。我的專業是社會科學,在之前也不甚接觸Web3及其相關的產業。

 

在這篇文章,我想談兩個題目:「在參加兩個工作坊之後,我是怎樣理解Web3/NFT/去中心化出版」,及「而我怎樣去看這個技術發展對劇場寫作者的影響」。在談這兩個題目之前,我想交代一下自己的起點。

 

個人狀況和對於香港劇場寫作的觀察

 

從我2012年底開始接觸劇評,到2020年爲止,看過的演出大概有200-250個,發表的劇評文章大約為40-50篇的數量。這個數量,我感覺在本地劇評人中屬於中等偏上,不算太少。我寫過的文章有幾種:最開初和數目最多的是針對單一作品的評論;有一些專題性的文章,針對劇場現象或者觀念,稍微接近文化評論,但限於劇場界別;個人對一些劇場内活動(譬如論壇、主題活動)的觀察和感想類。

 

在這個基礎上,我對於我所接觸到的層面(寫作、發表和同伴)有幾點個人的觀察和看法。

 

第一,劇評是小圈子的事,平台少,讀者少,作者與讀者的互動少。平台方面,我記得在早期,還有不同紙媒(如三角志、art plus等)、網媒的渠道可以發表,但現在,幾乎只有IATC(HK)等數個網站在獨力支撐發表、儲存和記錄了。在讀者方面,IATC(HK)的網站上並沒有顯示點擊量(但後台也許有數據),而紙媒則更能追蹤和統計其讀者。不過紙媒也漸漸消失,側面反映了讀者市場的萎縮。這麼多年的評論寫作以來、我與我的讀者鮮有互動,僅僅有幾個熟人曾與我説過讀過我的文章、談起對於我文章的感受。

 

第二,評論人流動性大。在2012-2014年左右與我「同期」進入劇場評論的「新人」,我搜尋了一下網上資料,在2020-2023年期間還在發表評論的不超過10人。我能理解流動性爲何這麽大。以我自己爲例,我經歷了幾個「三年又三年」的幾個階段:頭三年是探索、嘗試、學習的階段。我並非劇場專業訓練出身,也不曾接受過系統的劇場知識和寫作訓練。最初的寫作是閉門造車,憑自己的寫作常識和劇場體驗去動筆。但得益於IATC(HK)的教育活動和培養,我開始參加不少短期工作坊和培訓,增進了劇場知識,開始有自己劇場寫作的框架。第二個三年,在某些場合會自稱評論人,以評論人的身分去接觸圈子裡面的人,同時繼續發表劇評。這時是最積極地思考——劇場評論人可否成爲足以謀生的職業,但自己沒有找到一個可以持續的模式,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前人例子給我參考。此時對於劇場和劇場寫作的新鮮感開始淡去,對劇場的情感也進入一個倦怠期。這個階段的結束並沒有伴隨一個確定的答案:依然有不捨但也看不見明確的出路。隨著人生階段的遞進,除卻少數具備條件的人,大部分人都需要承擔更大的經濟責任。如果沒法職業化,流失確實難免。現時的我,維持生計的是學院的全職工作,劇場的參與成爲業餘部分。

 

我帶著以上的背景進入這次工作坊。

 

我的理解

 

這次的課程有幾個關鍵詞:Web3、區塊鏈、錢包、加密貨幣、NFT。我最早聽說區塊鏈,大概是四五年前,那是在審查制度的語境下。作為一個非IT專業人士,我不明白其原理,只知道它作用非凡——刪文不再可能。後來有一次機緣,聽了一個關於「Creative Commons」的論壇,第一次聽高重建講LikeCoin。當時令我驚訝的地方是,這領域的交易通貨由零開始,由其成員共同決定,而不是由政府決定。這是顛覆性的,這是一個「新自由國度」。除此以外,我沒有更多接觸Web3的經驗。而這次課程過後,輔以相關的閲讀,我是這樣理解Web3及其種種元素:

 

以不同區塊鏈分隔開的不同「世界」

 

區塊鏈技術是實現去中心化的基礎。我之前以為「區塊鏈」是一種技術素材——像光纖那樣,光纖使傳播速度迅猛提升,對互聯網的普及產生重要作用,而區塊鏈作為一種「技術素材」,使得去中心化和不可篡改得以實現。

 

但這次更新了我的認識:雖然區塊鏈原理一樣,但是根據這原理可以衍生出不同的鏈。不同的區塊鏈搭建起不同的「世界」。在談論具體的區塊鏈世界時,要具體到是在哪一條區塊鏈上才有意義。大衆大多聽説過的Bitcoin,所依存的是Bitcoin區塊鏈,我上文提到的LikeCoin,所依存的是LikeCoin區塊鏈。不過Bitcoin鏈自成一體,而LikeCoin鏈則是建基於一個叫作Cosmos生態系的區塊鏈,這個生態系裡面除了LikeCoin,還有其他的區塊鏈。Cosmos生態系這種區塊鏈系統,是爲了讓不同區塊鏈可以作一定程度的連接。不過,總體而言,去中心化形式的本身是由不同的「鏈」去承托。所以,目前説來,在同一條鏈的世界裡面,用戶的互動和其相關衍生品(譬如加密貨幣、NFT)的交換和呈現才是最有意義的。

 

如何進入鏈的世界

 

在這個由鏈承托的世界裡面,有可以流通的(加密)貨幣。流通量由鏈的搭建者搭建時決定,並同時決定了流通的法則。一個外來者要怎樣進入某個「區塊鏈世界」?就像我們參與工作坊時的第一步——「創建錢包」。

 

我覺得創建錢包與我十多年前注冊自己的第一個電郵差不多,定一個獨一無二(與現存者不重複)的id,創建一個密碼,二者的組合便賦予了你在這個服務提供者上的一個郵箱。而區塊鏈錢包則需要憑藉一組系統分發的助記詞,作爲找回錢包的唯一記認。而從屬於某個鏈世界的「錢包」和物理世界的錢包一樣,裡面可以裝「錢」,即加密貨幣。Web3世界的一個獨特之處在於,要「進入」,你需要先擁有錢包,而這個錢包基本上等於你在這個世界裡的身分。

 

但與物理世界的錢包不同,在區塊鏈世界裡,錢包内容是向所有人公開的。在兩個工作坊之中,我們作爲參加者都是由主持人直接送贈貨幣,而我們與主持人的錢包(以及其他在同一區塊鏈世界的其他錢包)的交易記錄,都是完全在網上公開,一筆一筆清清楚楚。而我們用錢包來購買甚麽,也一樣記錄在賬上,公開透明。

 

加密貨幣與NFT

 

要初步理解加密貨幣並不太困難,用現實世界的貨幣去理解就可以,加密貨幣在區塊鏈世界中一樣是一個流通工具,當你擁有一個錢包時,你便可以購買、轉贈、接受饋贈等,但NFT有點不同。

 

NFT的含義是非同質化代幣(Non-fungible Token)。理解甚麽是「非同質化」,此處借用張又升在課上用的比喻。一般來説,紙鈔是同質化的,在交換功能上,你的一百元和我的一百元是完全可換的,沒有甚麽不同。但如果有一個藝術家在他的那張一百元上,「貼」上他作品(譬如畫家在一百元紙鈔上畫了一幅畫),於是他的一百元,就不再與其他普通的一百元「同質」,而成爲「非同質」的了。倘若這個藝術家把這個(非同質化的)一百元轉贈給你,轉到你的錢包上,你便擁有了一個非同質化代幣(NFT)。

 

在物理世界,我們很容易理解在一張紙鈔上面畫畫,令其與其他紙鈔不同。但在區塊鏈世界裡,這個過程更像是,把一組資訊「貼」到一個代幣上。當有交易行爲發生時,這個代幣的交易記錄便成爲一個「憑證」(「憑證」是借用高重建的講法),證明了交易雙方的關係。不妨說,在這個層面,NFT回歸到紙幣的「本質意義」——憑證。正如滙豐銀行發行的一百元紙幣,作爲一張紙,本身並不「值」一百元,本質上是滙豐銀行開給持幣者的借條(即憑證)。NFT亦然,是在區塊鏈世界内,是由作者/簽署者開出的憑證,證明購買者曾經從作者/簽署者處購買某個作品。

 

Writing NFT

 

其實每個NFT嚴格來説有兩個部分,代幣和「貼」在代幣上的「作品」。作品幾乎可以涵括一切「東西」。這個最早的應用是數碼藝術作品,因爲數碼藝術與傳統藝術作品相比,可以輕易地無差別複製,要證明自己「擁有」一個數碼作品,繼續用傳統的「擁有」方法不再可行。NFT憑藉區塊鏈技術,以獨一無二且可驗證的方式證明了藏家與藝術家間的交易關係。

 

如果將上述所説的數碼藝術作品,換成一篇文章,以電子檔形式呈現,那麽NFT的技術同樣可以應用到作者和讀者的關係之上,這正是Writing NFT。一篇發表於網上的劇場文章,原本只由讀者單向接收。但在Writing NFT中,由於NFT的特性,為一個特定行為賦予唯一記認,我們現在可以聲稱,由作者A的「簽署」,讀者B「收藏」了作者A的某篇文章。這個「收藏行為」本身以NFT形式定義和呈現,並以所屬區塊鏈的加密貨幣形式賦予「價值」。

 

我嘗試以下面的表格比較傳統的劇場發表和Writing NFT:

 

 

傳統平台發表

鑄造Writing NFT

平台

A—媒體平台(e.g. IATC的網站)

B—表演團體自己的網站(自己搭建或者用其他平台,e.g. Facebook)

C—作者的網站(e.g. 作者個人博客或者其他平台)

Liker Land

 

 

儲存處

該網站的服務器

分散式存儲

與讀者關係

(相對)單向:讀者可以瀏覽、閲讀文章

某些可有留言功能或者其他的互動功能 

讀者可以「收藏」文章,其價值以區塊鏈的加密貨幣形式(LikeCoin)計算

 

像目前這篇文章,如果它在某個平台發表之後,再鑄造成Writing NFT,那麼它就與傳統發表有幾點不同:第一,它的內容會存儲在一個分散式存儲的系統(而不是只是發表網站的服務器上);第二,讀者可以選擇以LikeCoin購買這個NFT,而要擁有LikeCoin,便需要經過上述的開錢包程序,才能購入。第三,在LikeCoin的區塊鏈世界中,有記錄確認了讀者與這篇文章間的收藏關係。

 

Writing NFT像在電子出版(包括網絡出版)的世界中增加了一個角色:「收藏者」。用Kindle在Amazon上購買一本電子書,其實也可以算是藏有一本書。二者的不同在於,倘若有一日Amazon倒閉,那麼後者的「藏有」會隨著平台倒閉而消失;但NFT所確認的收藏關係,則不受一個單一的中心化平台所牽制。

 

NFT平台的特點

 

區塊鏈世界的特點是公開、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其衍生的NFT亦同樣帶有這個特質。上述所提的不受中心化平台的限制,可說是建基於這樣一個基本結構:

 

 

 

最頂層是用戶見到的網站部分。譬如下圖(Liker Land截圖):

 

 

而網站後台,即NFT的數據層記錄的是NFT和寫在NFT上的資訊(稱Metadata),而最底層的是NFT所指向的那個作品的內容。一般來說,作品內容(如數碼藝術作品或者其他電子媒體作品的文件)都會比較大,不會直接寫入NFT,而會將其內容存儲於另外的去中心化存儲系統(Writing NFT選取的存儲系統是IPFS和Arweave—與區塊鏈技術相配合的分散式存儲服務),而Metadata則會存有作品的基本資訊和其在去中心化存儲系統中的獨特記認。

 

因爲NFT數據完全是開放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獲取」這些數據,甚至利用這些數據搭建另一個呈現平台。高重建在課上舉了一個例子:之前臉書移民之所以不成功,是因爲後台數據歸臉書擁有,用戶是沒法自由地、完全地遷移自己的數據。但若臉書所建基的是區塊鏈的結構,如果有人自行搭建一個「臉書2」,用戶可以依然保持以往的帖子和社交關係,那麽移民便很輕易了。這個特點有助創作者擺脫對於中心化平台的依賴。

 

影響

 

不得不說,有區塊鏈技術與沒有區塊鏈技術的網絡世界是兩個模樣。我作為網絡使用者的經驗基本上是建基於「前區塊鏈時代」,我的使用習性和想像空間也由此被定義。若區塊鏈網絡世界成為主流,虛擬世界的運作將會以一種更透明、公開、去極權的方式進行。作為一個劇場寫作者,在這個時代轉換的接縫口,我的感情有點複雜,混雜著擔心、期盼和焦慮。譬如,去中心化保存是區塊鏈技術的一個重要功能,這會賦權給個體用家,而審查和刪除機器亦無法「焚書」。但從作者的角度,有時候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卻會擔心無法刪除記錄所帶來的各種風險。

 

讀者支持作者的文字經濟

 

高重建推動的「Writing NFT」,在傳統讀者群體中增加一個新的身分:電子出版物的「藏家」,這可以被視爲推動文字經濟的其中一個部分。不過坦白説,從劇場寫作者的角度,我不是很樂觀。

 

正如前文所回顧,劇場寫作和閱讀,在目前是一個小圈子的事(在還有報紙文藝版的年代或許是另一個故事)。老實說,我自己都想像不出來有哪位讀者想要「收藏」我的劇場評論。評論對象本身的界定非常狹窄,便是一個作品。與作品有關的人士(創作者?劇團?)或許有興趣,但是劇場觀眾數目基數已經不大,而脫離作品去看評論,意思亦不大。一般讀者會否對於一部他沒有看過的作品有興趣?我也抱有懷疑。但我再轉換角度,若我作爲讀者,我會想要收藏一些我喜愛的評論。在這個意義上,評論文章對於評論人本身是有吸引力的。

 

想像一個以NFT文字經濟為基礎的平行世界

 

但如果我在一進入劇場時,便已經是上述的NFT生態,也許我的故事會不太一樣。想像一個有NFT的平行世界:我在寫作時候會比起以前更加考慮讀者。

 

在第一個三年的時候,我會可以根據自己NFT的收藏量去瞭解怎樣的劇場文章可以形成市場,從讀者層面給我回饋,將自己的寫作從依靠公帑的單一資助,延伸至開拓大眾讀者的分散支持,甚至可以與裡面少數的讀者形成互動關係。不過,我猜想讀者裡面,同樣是評論人身分的會為數不少,這個的好處是,讓劇場書寫形成一個「同儕認可」機制。假以時日,甚至可以養成一個小型的社群。

 

到了第二個三年,不再只是憑藉個人的判斷來考量評論人職業生涯的可能性。如果沒有讀者和認可,淡出也是自然。倘若有幸得到讀者認可,得到正向循環,此時可以更有策略地計算,公帑和大眾二者的支持能否支撐出來一個職業化的評論人。其實,現時見到Patreon、Medium等平台已經是一個小規模的創作者經濟體,也有評論人在上面以書寫賺取收入。只是,如果Patreon倒閉,創作者和粉絲是否就消散?而NFT世界的好處是價值的累積和長久生成,不受單一平台的壟斷,會對創作者形成更大的保障。

 

不過,這個平行世界的版本有多大機會轉變成現實?我不確定。閱讀和書寫在當今世界似乎已成邊緣,而劇場書寫在整個書寫世界中又是一個邊緣。在目前Web 3的輿論中,當下正是一個關鍵期。也許,這是本土的劇場書寫轉化其運行機制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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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中國廣東,曾於北京求學,現居香港。獲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福利哲學碩士學位。自二〇一二年開始寫作劇場評論,尤為關注小劇場作品及實驗創作。現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目前從事編輯、研究、寫作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