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愛瑪,了不起,祝您好運!
文︰文潔華 | 上載日期︰2022年11月3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愛瑪.湯遜(Emma Thompson)(網上圖片)
主題︰《Good Luck to You, Leo Gra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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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

 

不想比較傑出女演員的演技,讓她們各自精彩好了,愛瑪.湯遜(Emma Thompson)、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梅麗.史翠普(Meryl Streep)……角色不只是穿戴的,表演是軀體、想像經歷和存在的整體。您或許和我一樣,有點看厭了布蘭琪和史翠普的誇張,她們演任何角色都好,但總有一個自我在糾纏,不及湯遜的滲透自然,把自我豁出去。

 

近日看了湯遜的《Good Luck to You, Leo Grande》、布蘭琪的《Tár》和史翠普的《August Osage County》,全都是非常強而有力、從頭帶到尾、以演技為命脈的角色;唯獨是湯遜在片末,對著全身鏡,凝視自己的裸體的那份感動,震撼了我。

 

這齣引起熱論的電影於辛丹斯電影節(Sundance Film Festival)首映,湯遜大談拍攝的熱身過程,是她在演藝事業碰上的最大挑戰。電影情節並不複雜,跟角色心理的演化成反比。一位退休教師在丈夫去世後,回想人生中的得失,其中的遺憾便包括自己在婚姻關係甚至一生中,從未有過性高潮。既然沒有了職業及婚姻操守的束縛,便豁了出去,召來男性工作者在酒店房間來個連場的試驗。如此,內心與肉身在開始便對立起來。過去中曾經接受的教條及道德約束,浪浪湧現,在內心造成了攻擊和指責。故事便是由崩硬到逐漸克服、放鬆及欣然體驗性的享受歷程。

 

這個電影劇本被認為可以搬上舞台,照單全收。但電影版本的美妙,在於特寫身體及神情的呼應和變化,這需要跟舞台表演同樣嚴格的綵排和熱身;還有剪接工夫在四段酒店約會之間的進展及變化,更能緊湊地營造性如何在關係和交易之間的角力。後段,導演蘇菲.梅特(Sophie Hyde)提出全裸演出,這更是電影攝製的即時要求。據說達成的過程之一,便是男女主角跟導演三人一起全裸綵排,克服陌生感、尷尬及多疑多慮的情緒。這個過程毫不簡單,不只要放下身段,還包括克服演員的資歷距離、導演與演員之間的權力關係、公映後引起的非議和輿論壓力種種。導演提出的平等相待,跟李安的《色戒》或安東尼奧尼的《雲上的日子》(Beyond the Clouds)便很不一樣。

 

必須要談談男演員戴爾.麥高邁(Daryl McCormack)帶來的動力。角色的性工作者,服務時態度自然有禮。不單以目標為本,也喜歡與顧客建立無歧視無偏見的關係;不過問別人的私隱,不挑戰對方的經歷或作出對身體的判斷。然而,他遇上了跟他作風完全相反的顧客,處處懷疑他的誠懇,挖抓他的瘡疤,說出他的真實名字、住址和家人關係,抗拒迎合他的建議,只想以他的弱點來印證她內心的咎責,質疑自己的選擇和行為,一而再地把他氣走。她誓要奪去他的陽光,使他如她一般躲在陰暗的角落。

 

《Good Luck to You, Leo Grande》電影截圖(網上圖片)

 

電影故事裡的權力,令人思疑「女性凝視」(female gaze)的運作。片中兩人的關係並不平等,資深教師與兼職學生,顧客與性工作者,母輩與年輕人……;相同的是兩人都隱藏真實的身分與故事,都同樣嘗試把規範、偏見、判斷收起,在具體時空和互動中完成體會或工作。但如果把男女對調起來,性工作者在這段關係中本就被視作性的協助者及工具,他的任務不在愉悅而在達成顧客的想望。遇上心理如此複雜的顧客,他要接受從衣著到牙齒和身體的檢查,甚至道德詢問,回答不打算回答的私人問題,以自辯式的回話,代替技術性的性行為。

 

但這些就是帶著權力關係的凝視?如果凝視中的主體與客體,是男性凝視的基本結構,是男人判斷女身的利益與滿足感,以待進一步行動;那女性凝視便以女性是主體也是客體,在凝視中帶著同情共感,並迎接對方的本原本相,以她的處境為關懷的對象,超越美醜、對錯、身分與等級的差異。得說此等嘗試並不容易,但在看者與被看者之間,有很大的協作和探戈的空間。想起珍.甘比恩的《犬山記》(The Power of the Dog),她鏡頭下的男性愛,便透露了暴烈底裡的柔弱與壓抑。

 

藝術史學者Amelia Jones以表現中的女性身體為充滿政治的場域,以積極性的表演,回應男性凝視的消費性慾望。再說,這種嘗試並不容易,因為視覺的習性根深柢固。傳統肉身觀,總在避談或貶視女身的自主性,使女性的身體行為顯得被動乏力,連走路拋擲都曖昧猶豫,毫不乾脆。不同社會階級的女性,都傾向於抑制自己的本來意向,行為斷斷續續。女身既作為被凝視的對象,又受到多重規範與規限,當可避開公眾之際,她又蠢蠢欲動,測試自身展現及被接納的可能。但當然,首要被接納的,是內化了種種男性凝視價值的自己。

 

片末,經過了情感的溝通,以及以痛苦的體驗,作為平等和信任的基礎以後,兩人赤身露體,坦然共處,雖然這並不等如撤消了所有的權力關係。湯遜飾演的性顧客,在鏡子面前,端詳著自己62歲的赤裸裸的肉身。她並不迎合男性凝視的慾望,甚至可惹來臃腫、下垂、縐摺的嘲弄。但自然成熟的肉身,如果被認受,可是扯平人間一切關係的基礎,就是怕您自己不去接納。湯遜自在的眼神,使肉身成為了主體。

 

愛瑪,了不起,祝您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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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潔華教授現為三藩市大學亞太研究所冠名教授(Kiriyama Professor)。 前任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總監、人文學講座教授。她的研究及著作範圍包括:比較美學、比較哲學、女性主義哲學、文化研究、性別研究、文化藝術等。於2009至2010年獲委為美國威斯康辛州馬其特大學百周年紀念婦女聯會講座教授。文教授為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現於康文署及民政事務局及賽馬會大館藝術管理小組擔任顧問及其他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