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郭培云裳的「自我東方主義」
文︰文潔華 | 上載日期︰2022年11月15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郭培:時裝幻想」展品(照片由作者提供)
主題︰「郭培:時裝幻想」展覽
城市︰三藩市 »
藝術類別︰其他 »

2022年11月

 

三藩市的榮勛宮博物館(Legion of Honor)是眾人喜愛的旅遊打卡景點,其建築物於上世紀二〇年代建成,是十八世紀巴黎的榮勛宮,以及巴拿馬太平洋國際博覽會法國館的複製設計,一直是加州人至為喜愛的博物館。

 

榮勛宮位於三藩市西北部林肯公園的高地,遠眺金門大橋,1995年擴建。如此一座美輪美奐的崇歐建築,對策展者來說肯定也是挑戰。怎麼樣的展品才算配合恰當?正如倫敦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便著意保持它的皇室品味,展藏的階級性甚為濃厚。三藩市的榮勛宮有著類似的需求,近半年主展中國時尚設計家郭培的刺繡作品,其精細的手工以及對豪華想像的極致,連在我課堂裡的美國大學女生都讚口不絕,說她重複地看了展覽六次。

 

「郭培:時裝幻想」展覽,用了中英雙語文字作敘事,文字內容顯示了不同的語調。中文敘述凸顯了郭培創作生涯的曲折與不平凡,潛主題是她的刺繡夢與中國夢的步履同一。有理由相信展覽文字源於中文書寫。郭培的故事,緣起於文化大革命(文革)年代、當她還是小女孩之時,常常聽見外婆說起她年輕時候曾穿著過的各式刺繡衣裳,還展示她的頭花;如此勾起了郭培的多層想像,自此念念不忘,亦造就了她服裝設計的志業。是次展品主要是她近二十多年的手繡服裝,也是中國婦女刺繡自文革後的回歸。據說她現時的工作室一共僱用了近五百名工匠,包括三百名刺繡師,只是展覽中並未見任何刺繡師的名字;即使會有爭議說,設計者才是作者,繡工是工匠。這二者的關係,如果可以類比於編舞家與舞者,爭拗點便會包括實踐中的身體也是創作的主體,抑或身體只是載體等問題。

 

依據中國刺繡女紅的傳統,有理由相信郭培作品的刺繡師大多是女性。她們纖幼的手工與對顏色絲線的細緻辨識,由年輕期開始辛勞專注,發展成巧奪天工。考古學在新疆發現的獸皮釘珠手工出現於二千五百多年前;而仰韶文化的絲蠶與絲,亦造就了漢朝八門類的刺繡針法。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令刺繡很快成為女紅的主要技藝,並決定了刺繡女作者嫁入豪門的生活條件與交換價值;令她名成利就,跟權力擁有者的男性,拉近了社會地位的距離。關於刺繡的美學,便曾由能、巧、妙、神、精工、富麗、清秀、高超,引伸至女紅的人格和空間,如閒、靜、明、潔。刺繡的傳統論述是整體性的,沒有如今之所謂設計者與執行者、藝術與科技、生產與推銷等等的經營與分工。

 

「郭培:時裝幻想」展品(照片由作者提供)

 

展覽的規模不只在空間和榮勛宮的格調,還在系列的設置,沒有一件刺繡服飾不跟穿著的階級、活動慶典、輝煌與豪想扯上關係。郭培明言「龍的故事」系列在圖案與技藝上直接參照了古代的皇袍:如蝴蝶與蝙蝠等吉祥象徵、在每一層的絲線針腳上,交替使用不同的顏色;只是郭培的工作室採用了金屬線取代,以在光線下更能顯示龍袍的輝煌。觀看「龍的故事」刺繡系列,置以清朝皇服的真品及仿製品,發見今昔論述內容的差異。九〇年代在內地的博物館,每逢見到鳳冠霞配,展品文字總不免加上階級批判,不忘提醒觀者展品跟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或資產階級的社會關係。其時的觀賞經驗,既喜歡又內疚,為自己的美感經驗作出多層的反省,剎那間的喜悅即被打沉。如今在榮勛宮看郭培的錦繡,極盡誇飾榮華的能事,批判力的確是薄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慾望和喜悅的澎湃。但觀者在肆無忌憚的觀賞讚嘆中亦不是沒有掙扎的,那是在美感與批判之間,只是內容有了差別。

 

郭培雖然在文革期間成長,但當時對地主貴族階層的壓制(包括華衣美服),竟成了她創作的靈感資源,成就了一股反彈力。如今她坦然重構帝皇妃后式的華衣美服,並將之現代化,不單成功地為自己建造品牌,還配合明揚中國傳統優良品質的使命,令觀者如我的心情在社會主義思想與「美好中國」之間迴盪徘徊。我得衷心承認郭培的設計,在華裳的超卓繡工、立體形態、幾何圖案、細節輪廓、飾物配搭、顏色設置、絲線編織以及研究與野心的膽量氣魄上,確能成功地促生觀者的美感經驗;但這經驗並非完全獨立,對某些觀者來說,它得同時迎接各種思考的衝擊,包括奢華與中國夢是否等同、品味與克制的關係,以及極盡能事的成果能否被實際和平等地享用等等。

 

「郭培:時裝幻想」展品(照片由作者提供)

 

展覽中系列的名稱,盡見對超脫現實的想望,包括「童夢奇緣」、「極樂島」、「另類宇宙」、「傳說」、「東宮」。作品以郭培自己的話語道出,是對女性本質、人生成功、幸福、神力、長壽,以及對一切美好的經營。其中的「建築」系列非常突出,採納了羅馬、哥德式和新古典主義的建築模型,作為服飾設計的靈感來源。粉橙色的紗裙,下半部以黑線繡出了哥德式教堂的圖案;一襲黑色的長裙,背部另有乾坤,下半部活像一截破開的叢林,裡面透著藍光,說著鬼魅的故事。郭培的繡鞋如高台,承托著她不設藩籬的幻想。「人類透過建築學,不懈地應用技術來自我超越,因而獲得奇蹟般的輝煌成果,表達了超凡的心靈境界。」作者的嚮往透過作品,其實已不言而喻。

 

展覽的中文敘述者所說的作品,是後現代主義與「自我東方主義」。她的確是匠心獨運,挪用了傳統與現代、所謂東方與西方、科技與人文、精神與物料、傳說、想像與現實應用於女身。至於「自我東方主義」,郭培說:「我是真的為西方建築、文化和歷史所觸動。我想知道西方的故事,就像西方人想了解東方一樣。」但薩依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說的是一個龐大的論述系統,以東方為他者,加以駕馭、重構,以想像加諸現實,並以與東方的差異來凸顯西方的成就。郭培的創作,真有同樣的意圖來認知西方嗎?她目不暇給的創作,更像迎合及強化了對中國的想像與重構。「自我東方主義」,驕傲地說透了。

 

「郭培:時裝幻想」展品(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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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潔華教授現為三藩市大學亞太研究所冠名教授(Kiriyama Professor)。 前任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總監、人文學講座教授。她的研究及著作範圍包括:比較美學、比較哲學、女性主義哲學、文化研究、性別研究、文化藝術等。於2009至2010年獲委為美國威斯康辛州馬其特大學百周年紀念婦女聯會講座教授。文教授為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現於康文署及民政事務局及賽馬會大館藝術管理小組擔任顧問及其他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