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筆談錄(二):演與展
文︰黃大徽馬琼珠 | 上載日期︰2022年9月3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題︰創作、表演
藝術類別︰舞蹈其他 »

2022年9月

 

黃:和舞者或編舞對談時,作為起步點,我常常會問他/她們有關舞蹈最早的記憶是甚麼。視覺藝術的定義比較寬闊,不如這樣問吧:你最早感興趣的藝術形式是甚麼?而關於那種藝術形式的最早記憶又是甚麼?

 

馬:繪畫。約十七歲時,從一本在大陸買來丶印刷很差的有關畫家Francis Bacon的書。尤其記得那些畫裡的人常被置身莫名其妙的台(stage)上,而空間是有弧形牆壁的大房間,有幾道門。

 

如果「表演」可以是任何定義,你最早「表演」記憶是甚麼?如果「記憶」是動詞,記憶是一場表演嗎?「表現」和「表演」,有甚麼分別?

 

黃:二手的記憶算不算記憶?小時候家境尚可,每月總有一兩次到夜總會晚飯消遣,據說飯後我會第一時間走進舞池,自顧自隨著節奏動起來,樂此不疲。我自己的印象很依稀,但說者言之鑿鑿,並繪形繪聲。有他們代入了觀眾的位置,並主動閱讀眼前身體所傳遞出來的感覺,也許我已進行了一場演出而不自知。

 

「記憶」比較像我們大腦的內置播放器的存檔(archive),有趣是這些檔案會隨著時間、際遇、情緒以至健康而有不盡相同的面貌。再說下去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座博物館,記憶是展品,而展品也有屬於永久收藏的、分主題、年代的,以至會被消失的。

 

「表演」是實時的,關乎看與被看,表達與接收,是關係也是處境。近年我的思考是單憑有意識的觀看,是否已可以構成一場演出了?「表現」則叫我聯想到標準,例如出色或不濟或平穩,帶有判斷成分。

 

看回頭,在舞池上跟著節拍隨意郁動那種很貼近自由的狀態,也許正是我後來選擇了舞蹈的原因。我很好奇Francis Bacon和他的作品,對你後來成為視覺藝術家有著甚麼的影響?

 

馬:回答這個之前,我想回應一下你說的二手記憶。說者確實是會言之鑿鑿的!請讓我也說說我「著名」的二手記憶。我媽媽有這樣的一幕:有一次她和我爸爸爭吵,當時只有三歲的我,著急地用小小雙手,推家裡的唐狗,使令牠去咬爸爸,「咬佢,咬佢!」這段我毫無記憶的「傳說」,是我八十幾歲有記憶衰退的媽媽,還會重複述說的!

 

回到Francis Bacon,我想是一種接近無聲的空間狀態(他的畫用明亮而接近平塗的方式去處埋背景),令我覺得有種非常精神性的東西,「懸浮」半空,而我常以為這個東西極奇珍貴,如果是以畫作為形式,它一點也不像長篇小說,它以一種高超極速的方式,記在一個畫面上。

 

說到長篇小說,最近我看了Janet Frame的三部一册的自傳。她重複寫到幾句別人給她的評價:「A quiet girl, no trouble at all」、「Janet is very shy」、「You remind me of artists like Vincent Van Gogh」。我對這些印象深刻。我們都活在別人的印象/評價中,我覺得這個非常有問題。也許有時在創作上我們也在不斷處理這些內化了的說法。你覺得如何?

 

回到畫,我其實從來没有太在意Bacon的扭曲面容。如果一般的解讀是表現精神情緒,我更認為是一種減法,蓋過了各種藉面容可表達的情感。

 

你如何看劇場上表演者的面容?我看來你減得好多。這是「去內容」,還是甚麼?我可以簡單地用木納或呆板去形容嗎?突然想到活地阿倫,我常覺得他不用面部表情演戲,他只用活地阿倫式的招牌說話方式就行了。

 

又回到Bacon的畫(非portrait﹝人像﹞的),其實是performative,a performativity upon psyche(一種精神上的表演性)。

 

黃:我們怎樣看自己和別人怎樣看我們,通常都存在差異,有時候甚至是矛盾。人如是,作品亦如是。在創作過程中,我不會怎樣花時間去處理別人對我的期望或印象,我比較在意如何自我成立,如何找一個視角去貫穿整件事。作品出來後,遇上「誤讀」或「超讀」的情況,我覺得那是正常的,甚至可說是觀看過程中必然的一部分,只要不囿於好或壞、讚或彈、喜歡或不喜歡、個人崇拜或人身攻擊就是了。基本上,我是閱讀自主權的追隨者。

 

有關劇場上表演者的面容這回事,我想說我其實沒有受過任何演員的專業訓練,參與「正劇」演出的經驗也寥寥無幾,打從開始踏上台板已是很另類的作品。不過,每次我都會問,究竟「戲」在哪裡?在面上?在身體上?在聲音上?在畫面上?在形式上?在各個元素的整合上?特別是在沒有角色、沒有情節的作品中,怎樣的physical和 mental presence(身心狀態)是最適合的?你說的木納或呆板,於我而言應該是那種抽離而專注的狀態吧。在我自己的作品中,情感從不來自臉上,而來自身體上、結構上或形式上。作為表演者,則一切以導演或編舞的要求為依歸。

 

從平面的繪畫,到使用立體的材料作呈現,再到有時會在自己的展覽中進行「臨場藝術」,你會怎樣為自己至今的創作生涯分階段?

 

馬:這個難答。如果將我的創作放在時間線上,我發現有點像一個失效的鐘擺,一段時間做一種物料/物像上的實驗和嘗試,有了一些發現,可能因為從不做檢討和總結,所以常有像「下次用新方法做新效果吧」的想法。久而久之,自己對自己沒有為一些有用的東西做筆記、做「技巧」累積,感到有點不安。

 

我確實有個最早發表作品的階段是做裝置作品的。到好多年後在展覽中做live的「臨場藝術」,或許是到了另一階段,一方面回不去純粹的裝置,也覺得裝置對我來說失去magic(魅力)了。反而,在實地存在,有所活動,「過程」出現,產生和delivery(傳遞)同步。我作為「生產者」,一切來得「非常均真」,脱離符號的操作,出奇地給我好大安全感。

 

你說到「抽離而專注」,這是一種技巧嗎?也是一種表現出來會成為一種風格之類的東西?你甚麼時候開始這種抽離及專注?你有甚麼可言說的抽離和專注的方法?或許,我該早早就問你抽離甚麼?專注甚麼?

 

黃:「抽離而專注」在這裡的語境是一種在「看與被看」的關係下,選擇如何自我呈現的狀態,有人自然而然就可進入,有人要經過練習,有人抗拒。風格關乎重複,不斷重複用同一方法去做一件事而又被看見,可能就形成「風格」了。我已經記不起是甚麼時候開始的,是我某些性格的伸延也說不定,其實有點像打坐或站樁,但又不盡相同。至於抽離甚麼?專注甚麼?我只能說抽離是為了保持被凝視和表達的意識,專注是為了營造當下的臨場感。不過,接收的一端如何演繹這種狀態是因人而異的,除了木納或呆板,也有冷漠或凝重,以至黑面或「西」面等等。

 

Joseph Kosuth的《One and Three Chairs》(照片由作者提供)

 

馬:我覺得你是概念藝術家。上年我在龐比度中心,看到這經典的概念藝術作品:Joseph Kosuth的《One and Three Chairs》。突然有這樣的想像,如果你在現場,迫你要坐上椅子「表演/不表演」,你會做甚麼?事實上,我當時內心非常有坐上這椅的慾望!

 

黃:我其實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莫說是概念藝術家,就是藝術家這三個字,也是近十年才釐清「它」和自己的關係。我的養分來自對我富啟發性的作品,受啟發後會找方法和機會去試驗,實踐過後則是整理和組織,把一些連貫的創作脈絡梳理出來。我相當喜歡Joseph Kosuth的《One and Three Chairs》,這作品重申了我對當代藝術的一些想法,就是框架(context)是何等重要的一回事。不過,坐到那椅子上的衝動我一點也沒有,所以很好奇你的慾望背後的推動力是甚麼?你希望以身體介入這件作品去尋求對話?

 

馬:我想坐到那椅子,是因為我很想有一張我坐在椅子上的照片。有可能是想尋求對話,也可能不是。因為然後,我想像那個字典式的定義也可以改變,這是後設的。我想我從小就有在極喧鬧的場所,安靜的一個人高調地存在的衝動。這應該是來自一個極害羞的人的自我完善機制。

 

你說到框架是何等重要的事,我十分同意。這需要過程,過程中建立結構和展現形式。

 

你可以說說一個劇場的作品或創作人,是在這方面影響你最深的?順帶想知道你最喜歡的藝術形式是?又,如果純粹是平常私下就經常接觸的,是甚麼類型的藝術?又,如果不談到藝術,你平日最常在做甚麼?

 

黃:這樣說可能有點「奸茅」(賴皮),我想說對我影響最深的其實是「時代」,也就是我的formative years——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至九十年代中,那時候一切新鮮,一切好像還沒有名字,甚麼都有可能。我發現後來在創作上,無論我想如何outgrow我自己,但只要抽離看看,便總會找到路徑——縱使曲折——回到當時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衝擊、一些觀看的經驗等等。我沒有最喜歡的藝術形式,但任何不一樣的東西都有興趣「八卦」一下。我的朋友大部分是舞蹈藝術家,那可能即是說,我平常私下最經常接觸的藝術就是舞蹈吧。不談藝術只談生活的話,我原本想說喜歡散步,但回頭一想,我喜歡的可能不是散步,而是外出。

 

你呢?你會如何回答這些問題?

 

馬:「時代」,確實是歸根究底,最影響一個創作人的。有些是間接的催化,有些是直接的鼓動。有趣的是,藝術的發生,每每是應著「當下」對著幹的時候!

 

我非常受環境和人的變化影響,比如在英國讀書時,跟朋友去聽古典樂,愛上那劇院式的演奏空間;在紐約時,發現了自己好喜歡看現場表演,尤其是現代舞。而電影,不知如何,交往得長時間的人,都愛電影和文學,所以,又開了我的感受的心。我平日有點怕要去想生活裡的平日,該做甚麼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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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出版界變節的新聞系畢業生,既舞且演亦導亦編。自2006年開始,以《B.O.B.*》(2005)、《1+1》(2009)及《Tri_K》(2010)巡演歐亞多個城市。近作包括《春之祭》(2016)、《六種震動》(2019)、《我見》(2019)、《我和你》(2021)及《MMXXII》(2022)。2018年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家年獎(舞蹈)得主。除舞台作品外,亦致力於創作研究計劃,曾合作的團體包括城市當代舞蹈團、進念.二十面體、香港舞蹈聯盟及不加鎖舞踊館等等。

 

馬琼珠(Ivy Ma)從事繪畫、攝影及裝置藝術。她於2001年獲澳洲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文學士(純藝術)學位。同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志奮領獎學金,前往英國列茲大學就讀,取得Feminist Theories and Practice in Visual Art碩士學位。曾在香港舉辦多個個展。2007年,取得亞洲文化協會利希慎基金獎助金。2012年,獲香港當代藝術獎青年藝術家獎。2012年系列作品《數字靜止》為香港藝術館收藏;2015年系列作品《去年》於2020年為美國三藩市現代藝術博物館收藏。2021年7月,與家人在世界不同的城市,居無定所,慢慢學習,靜靜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