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個人和我上火星》:一場喧囂孤寂裡的自我救贖
文︰李曉琳 | 上載日期︰2022年6月8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主辦︰香港話劇團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第五波疫情下表演場地暫時關閉,很多現場演出無奈要延期或取消。適逢有機會觀賞一部過往作品——《找個人和我上火星》,在紛亂的時代回溯往昔作品,未嘗不是一件別具意義的事。這部劇作是著名編劇莊梅岩的早期作品,為一部細膩動人的小品,帶幾分超現實色彩,卻頗具現實意義,而今次回顧的版本是香港話劇團2004年於黑盒劇場的演出。

 

《找個人和我上火星》,乍聽之下有點莫名其妙,但可以理解為主角Jimmy的戲劇行動。如此獨特的劇名不免引人思索,為何偏偏是火星?誰都知道登火星是現階段無法實現的任務,但正正是其不可能性,令火星別具一層象徵意義,代表著超脫肉身和現實的追尋,哪怕這種追求最終只是一場徒勞,像詩和遠方般,包含著一種浪漫的想像。而劇名另一個重要的層次在於「找個人和我」,意味著擺脫孤獨狀態。擺脫孤獨與實現理想看似兩個獨立的主題,卻相互緊扣,二者之間有著微妙的關係。這部劇其實是Jimmy試圖逃離自身孤獨,並通過挫敗而覺悟,最終實現自我救贖的過程。

 

孤獨是串連劇中眾多角色的重要元素,每個角色都是疏離的個體,而Jimmy內心的孤獨主要源自他人生的兩個遺憾,一個是在船上對他義無反顧的上海女工,一個是和他有過短暫婚姻的前妻,這兩段不圓滿而破碎的關係使他追悔莫及,並希望通過找到旅伴而彌補遺憾和缺失。他渴望找到一個理解他的女人,携手在火星的土地上留下美麗的足跡。而Jimmy最終的覺悟是由兩次失敗的邀約中催化而來的,先是初相識而關係薄弱的溫萍,後是相互理解的「靈魂伴侶」Dorothy。溫萍的拒絕並沒有立刻讓Jimmy覺醒過來,直到後來與Dorothy的激烈衝突,他才意識到擺脫孤獨注定是一條無功而返的路。哪怕是如此溫暖善良的Dorothy,一個陪伴他、關懷他、諒解他的人,也有著自己的心結和難處,無法以他期望的方式陪伴他上火星。Jimmy終於明白無法強人所難,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覺悟出脫離孤獨並非真正的人生意義,因而放棄找伴的念頭,選擇孤身上路。

 

永恆的孤獨是普遍的人生困境,然而對孤獨的探討並非這部劇的終點,而是為後半部分而作的鋪墊,重點是直面人生孤寂後真正要探索的解決方式,這部劇通過Jimmy的例子提出,「上火星」也許才是真正的自我救贖之路。Jimmy是一個荒唐、甚至極端的另類人物,與其他「貼地」的角色形成鮮明對比,頻頻與不同人產生強烈衝突。劇中有一個較容易被忽略的重點,Jimmy實際上是一名末期癌症病人,除了在開端他向Dorothy稍微提及外,我們從他的行為和狀態幾乎看不出他是絕症患者,劇本也沒有交待他的治療過程。一個身患絕症的人不尋找醫治,反而每晚觀察火星,有著天馬行空的計劃,這件事本身已相當荒謬無稽。事實上,除了登火星這個怪誕的目標外,Jimmy在其他事情上也力圖衝破現實與幻想的界限,甚至無視物理上的限制,例如他相信Dorothy被地雷炸斷的雙腳能夠再次行走,並逼迫Dorothy作出嘗試。有人可能會認為他不切實際,與現實脫節,但正正是他的極端和「離地」,催化了眾狗主的改變與成長,讓這個本是一潭死水的小社區重新與外界連結。誰又會想到,這個眾人眼中口沒遮攔、心腸惡毒的老漢骨子裡竟是個浪漫主義者,他和Dorothy分享年輕時的行船遊歷,讓自小不良於行的Dorothy感覺彷如遊遍世界,「起過身、跳過舞」,實現不可能的夢。全劇最美麗的瞬間莫過於,二人隨著《深深的海洋》的歌聲翩翩起舞,縱然肉身是分離的,但在舞步與舞步之間,二人的靈魂逐漸交疊在一起,各自的獨舞在漸變的燈光下幻化成一支美麗的雙人舞。

 

通過火星的隱喻,這部劇展現了一種特立獨行的人生觀,是哪怕不可能,卻仍然選擇相信和堅持,甚至去創造和開拓一片屬於自己的世界。人生充滿痛苦和孤寂,在人世間活著何嘗不需要這種信念和偏執呢?而這種超脫現實的追尋往往是孤獨的過程。Jimmy從多段不順遂的人際關係中意識到,每個個體都是截然不同而孤獨的,當他從渴求擺脫孤獨的執念中解脫出來,他便得到自我救贖的勇氣和力量,從而獲得「新生」。

 

至於Jimmy最終有沒有成功登上火星?這個問題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為自己的人生結尾找到一個詩意的詮釋,亦找到與世界和解的方式,渡己渡人。自稱毫無愛心的Jimmy最後學懂如何發自真心關懷他人,在劇的尾聲他親手寫了一張明信片給Dorothy,封面和郵票都是自己畫的,為免別人擔心,他把國籍寫為火星,這舉動充滿溫情和童真,頗有返璞歸真之感,令人笑中帶淚。從發現、面對、接受到放下,Jimmy終究明白人生的孤獨是無解的,每個人最終都要在自己的孤寂裡學會成長和完成自我救贖。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課題,要獨自面對,然而個體與個體之間仍然能夠互相幫助、相濡以沫。Jimmy和Dorothy的故事告訴我們,愛的力量可以來自萍水相逢的孤獨靈魂,超越條件、身份、地域。

 

有感染力的作品即使隔著螢幕,仍能給予人慰藉的力量。在最後的獨白裡,Dorothy以平實冷靜的語氣娓娓交代Jimmy離開以後的事,配合Somewhere in the Rainbow的動人旋律,溫馨而充滿力量。劇終時Jimmy手畫的明信片投影在舞台上,畫面中Jimmy和五隻狗在火星上,遙望著宇宙星塵,也許在觀望著遠方的地球。想起有人曾經告訴我,火星是天空裡,除月亮以外,最明亮耀眼的星,在漆黑的天空裡很容易發現它的蹤跡,相信Dorothy抬頭時也能找到Jimmy的蹤影吧。期待早日有機會欣賞《找個人和我上火星》的現場演出。

 

(受疫情影響,是次計劃改爲以網課形式進行,並觀賞戲劇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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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