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個人和我上火星》—— 我們都是外星人
文︰陳健梅 | 上載日期︰2022年6月8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主辦︰香港話劇團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觀舞台劇的劇齡尚淺,我是先知編劇莊梅岩,才有幸今時今日透過錄像欣賞到莊氏早期的作品《找個人和我上火星》。看畢此劇,初時一頭無緒,不像我期待的莊氏作品。剛巧書架上的《莊梅岩劇本集》有此劇本,倒不如再回味一番、思考一下。這一看,倒是看出了多一點東西:序幕中寫原來有五個外星人在遠處打量著人體(應為男主角Jimmy),甚至意圖向人體躺著的長櫈進逼。我原以為我漏掉了外星人,又作弊地重看錄像,才發現外星人根本没有出現。那我不禁要問,外星人在哪呢?

 

我想,編劇莊梅岩應該是外星人。眾所周知,外星人是要捉地球人作實驗的。如果編劇是外星人那Jimmy無疑就是她的實驗對象,實驗主題就是像Jimmy這樣的人,究竟能否找個人陪他上火星——没錯,劇名非常直白、毫不掩飾地交代了整套劇的主題。然而,就是這樣如此乾脆的主題,卻可以引伸出許多可能性,令觀眾有多重的感受和思考:首先是否一定要找「一」個「人」?能否不是人而是其他生物?是否只有一個人?Jimmy毫不客氣地指出Dorothy等狗主並不是真正愛狗,只是因為寂寞才養狗,想深一層,其實狗主們同Jimmy一樣,都是無法找個人陪伴的寂寞人。最後劇情諷刺地以Jimmy找到「五」隻「狗」和他上火星作結,似乎Jimmy也和狗主們一樣,只能透過與狗作伴排解寂寞,反而狗主們卻因Jimmy毒死狗而得到解脫,積極與人建立關係,這個反轉非常巧妙。

 

其次,題目的「找人」、「和我」有很強的主從關係,「我」基本是主體,那個被找的人想不想去火星没有關係,重點是「我」要他和我一齊去火星。這種強烈的主體意識便體現在主角Jimmy的強烈自我, 近乎自私的地步,也造就了劇中最強衝突的一幕——Jimmy希望Dorothy和他上火星,但他不接受Dorothy不能走路的事實,強行拉起Dorothy要她嘗試用腳走路,完全忽視她的痛苦。Dorothy的痛苦不只是生理上,觀眾能夠感受到Dorothy一片好心不被理解的痛苦,也會惋惜有情人終難成眷屬。最後,既然是實驗,當然有實驗結果,Jimmy究竟有没有上到火星,這是一個有趣的開放式結局。這個結局由Dorothy聲演,肯定存在解讀的差異——當Jimmy上火星一幕並没有演出來,觀眾可以認為Jimmy真的去了火星(或者是一個他認為是火星的地方),也可以認為這是Dorothy的美麗謊言,根本没有毒死狗、上火星一事等等。

 

這個結局的有趣之處,在我看來是它貫徹了劇場的實驗精神。我想,觀眾也許也是外星人編劇的實驗對象。其實「上火星」這詞很關鍵,為什麼是「火星」呢?這個劇名當然很吸睛,引人入場(就像本文題目「外星人」也是為吸引人看)。但除此之外,這個「火星」除了延伸出上文提到在劇本內的可能性外,其實也可引起觀眾的猜想,正所謂「懸疑感」:觀眾彷彿也變成了外星人,一同觀測劇中角色,甚至參與其中,不斷推敲、探求角色的動機和行動,更甚是運用自己的想像腦補了劇情,以致不知不覺間自行創作了一套解謎劇。Jimmy為什麼總是在公園觀望夜空,他究竟要觀測甚麼呢?Jimmy為什麼想上火星?是被外星人植入甚麼想法嗎?圍繞「上火星」這個離譜到不得了的想法,觀眾不期然會產生許多假設,甚至參與推敲事情要如何發展,才能讓Jimmy上火星。更甚的是,編劇更是有意無意之間,製造線索加重懸疑感,誘發觀眾想像。例如當Jimmy遇到温萍時,他好像有觸電的感覺,態度一百八十度改變,還以為温萍叫依婷,觀眾會覺得好似有甚麼事發生了;Jimmy與Dorothy講電話時,Dorothy明明不能走路,但卻好似起身與他共舞;Jimmy拉起Dorothy,好似他真的有能力令Dorothy重新走路等,這些「好似」的情節構成一種魔幻感,與故事的基本寫實論調大不相似,這種反差會更加令觀眾在觀劇時幻想許多可能性。各位可以回想一下自己在觀劇過程中有過多少奇思怪想,例如温萍是外星人、狗狗是外星人,甚至Jimmy也是外星人⋯⋯甚至由於結局是Dorothy聲演,你可以假設全劇內容是Dorothy自己妄想出來等等。所以我能夠理解序幕中的外星人為什麼没有被演出來,如果外星人被演出來,讀者的胡思亂想就會被大打折扣。雖然部分觀眾或許會因為這種推測而造成期待落差,特別是看過莊氏編劇的作品,或會更期待那處是時空交錯,那個角色不可靠敘述等,或未能滿足於《找》劇的過分「平實」;但另一方面,劇情的煞有介事,空穴來風、其實無因,除了製造觀眾腦補空間外,也可以引發對某些主題更深刻的思考。

 

你可以回想一下觀劇過程中,有否認為那一個角色是外星人,或者認為那一個角色講大話?這或可以反映你對那一類人有更深的理解,或者你無法信任那一類型的人。其實,站在Jimmy立場,劇中每個角色也是外星人;對其他角色而言,Jimmy也是外星人。劇中Dorothy引述一個書名或者已變成一句名言「Men Are from Mars, Women Are from Venus」,正正道出了人與人之間的無法理解——這種鴻溝之深不只是族群之間、民族之間、國家之間,更是一個星球文明級的差異。Jimmy是極端的自我,雖然他說話很直白,看似一語道破世事,但他不理解別人的軟弱,例如他嘗試推Dorothy出馬路,又無視Dorothy的痛苦強行拉她起身;對Popo,他不理解她對患病弟弟的疼愛,用錢侮辱她,雖然他最後留下一筆錢給Popo,但很難說這是出於對她的共情;當然不得不說他殘忍地毒死狗,可算是故事最大的「驚喜」。另一方面,眾人就更加難明白Jimmy這個嚷著要找人去火星的怪人,無法想像他最後的慷慨和殘忍,試想如果在現實生活中遇到這麼一個人,他大概只會被當作精神病而被冷漠無視。因此,Jimmy和狗主們之間,是無法溝通,相互排斥的。孤獨無疑是此劇最核心的主題,但編劇的呈現不是讓角色大喚我很「寂寞、空虛、凍」,而是在敘述Jimmy「找個人和我上火星」的努力中,展現他所遭遇到的無法理解、無法溝通的孤獨,令這種孤獨更加深刻也更加絕望。

 

「上火星」難,但原來「找個人」更難。但孤獨又是否無可避免呢?觀眾諸君可能各有領悟,但我覺得編劇在劇中給出了她的看法——Jimmy和Dorothy共舞之前,Jimmy找個人的絕望甚至令他不惜想將相片放在狗相簿中供人「認領」,更被Popo狠狠數落了一頓;而Dorothy病了即被遺忘。在孤獨感中,他們似乎找到了彼此——但也許也是因為孤獨感他們才找到了彼此。Jimmy毒死狗令Dorothy有勇氣去美國亦同此理。世間事理總是矛盾的,此劇的深刻性就在這裡。


(受疫情影響,是次計劃改爲以網課形式進行,並觀賞戲劇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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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