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的偽術:桃花源傳世經典的接木移花
文︰何慧真 | 上載日期︰2022年1月21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桃花源粵劇工作舍
地點︰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大劇院
日期︰6/1/2022 7:30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桃花源粵劇工作舍」(下稱「桃花源」)對粵劇編劇家唐滌生情有獨鍾。 為紀念《帝女花》面世六十五周年,藝團於2022年推出「帝女花65週年」系列,包括年頭的《帝女花》專業版及學生版演出,以至年尾的《落花滿天.管弦光影之旅》(與香港管弦樂團合作)等多個演藝項目。按藝團文宣描述,演出《帝女花》旨於「向粵劇鐵三角任白唐致敬,並拉闊香港原創藝術作品。」從桃花源成立後首個舞台製作《三界‧人鬼神》(2000)到《香夭.生死相許蝴蝶夢》(2014、2016)劇場演唱會,及至近年的舞蹈劇場《紫玉成煙》(2018、2021),藝團孜孜不息地透過唐滌生劇場作品向任白唐致敬,毅力非凡。以下為本人對《帝女花〈65周年〉專業版》的所見所感,說句主流以外的良心話。

 

誰人的劇本?

 

唐滌生的《帝女花》包括《樹盟》、《香劫》、《乞屍》、《庵遇》、《迎鳳》、《上表.香夭》六場戲。在桃花源版本中,同樣以《樹盟》開始,首位出場的亦是昭仁公主。但她唱的不是唐滌生版本的滾花和白欖,而是原曲中長平公主上場唱的《醉酒》。至此,我才知道觀看的將是以《帝女花》為題的新編劇。繼續看下去,終於出現唐滌生的原曲,我想,這個戲大概是桃花源和唐滌生的隔世合編作品,新酒溝舊酒,雖然感覺怪怪,但念到製作方一片熱誠,自感不應過於冥頑挑剔。其後《香劫》及《迎鳳》亦是新舊曲交雜,而《庵遇》、《上表》、《香夭》則沿用唐版舊曲。由於藝團文宣引用的盡是唐滌生的妙詞佳句,令我誤以為演出的將是唐滌生版本。入場前,我已知悉藝團因應現代需要而將劇本由240分鐘濃縮至160分鐘,但我沒想到有些場次是新曲加舊曲,而且刪去了相當多唐滌生版本中的精華唱段和身段表演。

 

記得香港中文大學為紀念《帝女花》誕生五十週年,曾於2007年籌辦《帝女花》(青年版)演出,由劇壇前輩葉紹德、阮兆輝及李奇峰修訂劇本,演時由240分鐘縮減為180分鐘。葉紹德曾撰寫〈怎樣濃縮《帝女花》劇本〉一文,指出「濃縮一個經典劇本非常困難......《乞屍》是各場戲中最輕的一場,我們一致同意,在這場大刀闊斧地削減......其他各場,逐少逐少修短拉緊,同時盡量保留家傳戶曉的唱段。」當時前輩做的,只是濃縮,並沒有加曲,而且面對經典劇本,態度必恭必敬。在此之前,任白慈善基金演出《帝女花》,都由歷史及劇理角度考證及修訂劇本,修訂之處,都作解說,向觀眾交待,供各界討論。這種集思廣益式的修編,不論修訂大小,都經考證琢磨,嚴肅謹慎,反映修編者的藝術視野、文化修養和道德水平,不但對提升粵劇藝術水平及文化意義有所裨益,澤被後世,亦延續了唐先生嚴謹專業的編劇精神。

 

反觀今次桃花源的宣傳焦點在於「15場不同組合演《帝女花》」及「向任白唐致敬」,但在劇本上的改變,例如大幅度修改《樹盟》、《香劫》等場次,並沒有明確交待,連場刊亦沒有留下有關改編劇本的隻言片語。並不是說宗祖之法不可改,但要改得光明磊落,合乎職業道德。按演出場刊,與劇務有關的製作人士如下:「劇本:唐滌生/劇本創作及修訂:吳國亮 張群顯」。恕在下的中文理解能力不濟,不明白「劇本」和「劇本創作及修訂」的關係為何?「修訂」的是「劇本」(唐滌生版本)還是「劇本創作」(吳國亮、張群顯版本)?還是兩個版本皆被修訂?另一個蒙混的說法是劇本原作意念是唐氏,現在的是吳、張的新創作,但整體來說,這個劇其實是唐、吳、張三個人創作的曲文拼湊而成的,可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較公允的說法,是三人合作的「新曲加精選」。再看總監陳善之在〈前緣…後續〉一文中引述吳國亮常說的話:「向創作人最大的致敬就是不斷的創作」,令人側目。改編及再創作固然是創作的主要方式,但以「向任白唐致敬」為號召來賣票,演出的卻是狗尾續貂的劇本,情何以堪。但我相信唐先生在天之靈,知道自己雖然已沒法參與創作,但二十二年以來,竟有後輩堅持和自己隔世合作編劇,並以此向自己致敬,一定十分感動。本人期待藝團下次再演此劇時,可以讓創作者分享撰劇意念和心聲,例如他們和唐滌生隔代合編《帝女花》有何挑戰和感受?會否考慮放棄唐滌生的原劇分場,痛快地以《帝女花》為題,寫個全新原創作品再向唐生致敬呢?

 

坊間流傳,唐氏劇本已開放版權,因此大可任編任演,姑勿論這是否一個以訛傳訛的說法(唐劇版權應該屬於娛樂唱片公司),即使法理能容,但道德上對原作者和新編者都欠缺基本尊重。「五十年不變」從來只是個口號,《帝女花》面世六十五年,自然經歷多番改編。不止是戲曲界,話劇、舞蹈、電影、電視劇等不同文藝媒介都有《帝女花》的衍生作品。無間斷創作固然值得按讚,但最基本需要保障創作者的合法權益。以法律用語來說,新作品需要尊重及保障創作者(包括唐先生、吳先生和張博士)的「精神權利」,包括「署名權」和「作品完整權」, 以免作品受貶損處理及不法使用。

 

記得周世顯在《庵遇》時一句「周家瑞蘭曾經有一句相關說話」,聽來十分突兀,因為在桃花源版本中,周世顯和瑞蘭好像素未謀面。本來前呼後應、層層遞進的劇本被改得支離破碎,可能令觀眾以為唐滌生經典的濃縮精華便是如此。周瑞蘭、周寶倫及周鍾這些在原曲中舉足輕重的角色都淪為大閒角,戲份單薄,演出蒼白無力。皇室人手精簡,不但十二宮娥只餘八位,周后和袁妃不用出場,連崇禎帝亦不能倖免。《香劫》一場,崇禎安坐在旋轉立體佈景上「連人帶景」被轉出來,真正城破家傾:沒有后妃相伴莊嚴上朝,經典個人唱段不用再唱,皇帽也不用拋。這場戲長平有一段感人至深的嘆板,以往的演法是崇禎坐在中間,長平和周世顯跪在兩旁,長平抱其膝痛哭而唱。但今次崇禎沒有帝椅可坐,只好和長平站著來演,周世顯則在另一邊獨自站立,場面尷尬。雖然後來崇禎獲得「加戲」,和承恩演煤山自縊一段,他登上高處以髮披面,場面悲涼。但這段戲主要「以人保戲」,本身獨立成戲甚有看頭,但放在此劇中則尾大不掉,對劇情推展作用不大。由於之前欠缺家眷臣民逐一落難殉國的戲劇舖墊,這一幕縱慷慨悲歌,亦難以反襯崇禎由九五之尊頃刻間淪為亡國之君、罪己殉國的孤絕淒酸。

 

莫戀新潮棄舊時

 

桃花源以連接傳統與現代為己任,奉行簡約粵劇美學。以往粵劇佈景燈光單一,換景時間長,桃花源的演出都大膽創新地回應這些問題,只是捉錯用神。大型旋轉立體舞台新奇震憾、現代沉浸式舞台投影具感官刺激、舞台佈景簡約時尚,作為市場推廣、視藝作品或打卡景點實在十分出色,但大部分與實際的粵劇表演格格不入,甚至阻礙實際演出,未能發揮應有的戲劇功能。

 

例如含樟樹作為《帝女花》重要的戲劇意象,在佈景上的呈現略嫌簡化。反而那大型樓梯佈景和屋檐火海,卻成為演出焦點。戲劇評論人張秉權在〈A Tale Of Two Princesses《帝女花》的迷與醒〉(2007)一文曾評論雛鳳鳴版《 帝女花》佈景上的新元素,指出那些「逾十級的階梯」令演員在上落時步步為營,不但觀眾看得提心吊膽,更關鍵的問題是「沒戲」。這個問題同樣出現在今次桃花源版裡。誠然,現代粵劇演員除了圓台功,還要練習「樓梯功」,以往伶人以虛擬手法上落樓梯已漸漸為人輕視,反而演員上落真實樓梯變成觀賞趣味,大型實景成為戲曲舞台現代化和進步的指標。「樓梯佈景」的功能其實並非純粹交待「上落樓梯」的故事情節,而是為了整體舞美的震憾效果,對一向以演員為中心的戲曲藝術而言,是一種顛覆,亦是喧賓奪主。幾位年過半百的演員整晚行上行落近百級樓梯,戲迷無不替他們擔心,尤其在《迎鳳》中演出極其投入的長平一邊唱《禪院鐘聲》,一邊迫周世顯落樓梯,看得觀眾觸目驚心,不是純粹因為劇情,而是擔心演員的安危。偌大的舞台因演員需在「台上台」演出而變得侷促,沒有完全利用大劇院近台口的最佳演區,和觀眾距離亦變得更遠。此外,部分坐在大堂前的觀眾因角度問題,有時會看不到演員全身,同時被台前字幕機發出的燈光影響。

 

演出期間,有觀眾在席間幾度大罵演出「破壞粵劇」,行為極之不當,但仍屬肺腑之言。生於不同的文化背景、觀劇年代,或者拙於思考和回應的人士,都認為這只是位精神失常的刁民,不願了解這位觀眾的切膚之痛。舊時粵劇有很多陋習,同時亦有很多美善之處值得傳承。但現在大家都戀上新潮,舊時都拋諸腦後,甚至習非成是。刁民所罵者,乃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唯帝女花自古至今都是被出賣的無價寶,不賣如何有新祿俸呢?

 

平心而論,此劇的演出場刊有幾幀斜側拍攝的彩色劇照,呈現演員身穿水衣,手執戲服、沉思入戲的神情觸覺,頗能捕捉戲曲「當劇者」和「劇中人」的微妙關係,提升了粵劇劇照的藝術美感。然而,此劇的演出海報,則十分違和,值得商榷。

 

海報的底圖是電腦合成的火海,以喻此劇「鳳閣龍樓成火海 」的故事背景,長平公主身穿富麗莊嚴的鳳冠霞帔投奔火海,頗有《秦俑》(1989)中冬兒投火殉情的淒美。值得討論的是花旦在霞帔之外穿上白色水衣,雖然背場身段優美,但將內衣當面衫穿著,對傳統觀眾而言實有失體統。這種顛覆性的設計勇氣可嘉,但將傳統反轉後,對戲曲美學的意義和裨益何在?我明白如此評價會被視為「思想陳舊」,繼而觸發沉默的螺旋,但這種標奇立異的穿搭與戲曲傳統美學存在的矛盾,並不會因為大眾避而不談而化解。如果現代的觀眾(甚至演員)認為水衣在外是時尚美觀的話,我也很期待未來的粵劇能以這樣的裝束演出,也許新世代需要的正是這種破立。如果水衣在外不為美觀而是其他考慮,那創作動機和潛台詞是甚麼?為了拉闊香港藝術,為了讓我們反思內衣不一定穿在裡面?這是為戲曲美學闖出一條新/生路,還只是褻玩傳統,譁眾取寵的老套創意?

 

改編經典的態度

 

經典都有一種魔力,誘惑人去拆解、詮釋、挑戰、顛覆、取代。解構顛覆的背後,反映創作者的道德水平、藝術涵養和創作視野。怎樣理解和處理經典是編劇經常面對的問題,是致敬還是褻弄只是一線之差。取一個極端的例子:比如《聖經》作為天主教/基督教經典並不可以肆意修改。我們可以為了紀念主耶穌誕生而用敬拜上帝之名,在原有經文上前修後補,和上帝「合編」一本濃縮版《聖經》,然後在教會讀經時使用嗎?未嘗不可。但需要有清晰表述和說明,讓信眾明白神的話語其實源於不同版本。華人教會的權威譯本《聖經和合本》,在某些字眼翻譯亦討論了幾十年,但都是清清楚楚,不會含糊帶混。

 

粵劇戲迷的要求其實相當卑微:如改編經典,請保留並發揮原著創作精神意旨和戲劇面貌,需形神俱備;若要魔改,請自創新劇。自民初以來,大部分粵劇編劇都寂寂無聞,唐滌生能歷史留名,莫不為後世樹立典範,讓我們知道一劇之本得來不易,應予尊重。懂得尊重,才是真正的致敬。

 

 

本會於2022年5月28日收到「《帝女花》〈65周年〉專業版」導演吳國亮的回應,現全文載錄如下:

 

桃花源粵劇工作舍的回應 

文:吳國亮

 

並非偽術乃唐哥的藝術

 

「桃花源粵劇工作舍」重塑的《帝女花》於劇本上最大的改動是第一幕〈樹盟〉,出自1959年任白唐電影版《帝女花》唐滌生親自修訂。

 

電影版以一曲《貴妃醉酒》貫通第一幕全幕,更見音樂性、現代感。而更見劇力情懷之處是長平在未見周世顯之前「我願嫁青鋒劍,不配濁少年」,但見世顯之後「驚心聽答話,銳似青鋒劍,方信是俊賢」。前者,因國難當前群臣無抱負,以為仰賴武者「青鋒劍」方能沙場救國;後者,但眼前人「辭令寄於學問」口吐「青鋒劍」,長平有如醍醐灌頂,醒悟到智勇才是救國之本。看破唐哥開山原句「言語發自心聲」有更深層次的蛻變,慌死觀眾走寶,於是要說破世顯的「心聲」,桃花源重塑版修改一句「大丈夫應懷經世治亂之心」,詮釋唐哥修訂版《帝女花》牽動長平寂寞芳心的豈只是那位少年郎的才貌雙全,更加是他心繫家國的情懷;長平求仁得仁,直教生死相許。

 

唐哥1957年創作《帝女花》舞台版,兩年後劇本在電影版中蛻變了,是創作人不死之心的示範;提醒我們後學,沒有完成不能改的劇本……

 

回應唐哥一句「不悼崇禎悼海棠」

 

電影版第二幕〈香劫〉唐哥加強了昭仁公主死前對崇禎的控訴「高聲泣叫親嚴把弱女烹,甚過虎患……皇姐!我死就好,你千祈唔好畀父皇呃你。朝代易主,歷代皆然……」,一個「呃」字留了無盡的白。桃花源重塑版將開山舞台版完全沒有的這一段補上;再引用一段出自崇禎帝親筆的罪己詔「朕自登基十七年,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諸臣誤朕,致逆賊直逼京師。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髮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寫畢崇禎帝於歪斜老槐樹下自縊,隨後太監承恩於旁邊的「海棠」樹下殉主自縊。

 

一句「然皆諸臣誤朕」對應一個「呃」字,委過於人的崇禎帝連死前都未能真正的反省及罪己,「永不知錯的至尊」亡國似乎是必然的結果!亡國前賜死妻女的動機更堪玩味!桃花源重塑版補上這小段,是回應第七幕〈上表〉唐哥原文由清帝唱出的一句「不悼崇禎悼海棠」向唐滌生先生由衷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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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藝術愛好者,尤好戲曲、音樂及舞蹈,現擔任藝術行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