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殘壁與蔓草——本地獨立音樂的當前意義
文︰黃津珏 | 上載日期︰2021年11月2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2010年「生勾勾被活化大遊行」
主題︰獨立音樂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其他 »

2021年11月

 

有這樣的一個講法。

 

荷里活科幻作品不乏時空穿梭橋段:主角乘時光機或爬進時光隧道,回到過去探索懷緬。但原來這種已幾乎被濫用的故事元素,幾乎清一色(或者更是缺一色)地沒有黑人為主人翁。Sherronda Brown說「黑人不會/能回到過去」差不多就是社群之中的共識。主要原因,當然是因為美國黑人歷史是個大悲劇,回到過去,要不就是被殺被抓為奴,要不就是處處受到比當下更不平等的待遇。[1]看畢文章,竟然有一點點感同身受,原來對有些人而言,根本就沒有good old days,只能前進,只能進步。我想,本地的獨立音樂圈,甚至是其他次文化耕作者,或多或少能產生共鳴。

 

這種類比故然粗疏,但據過往二十餘年的體驗,普遍香港人心態與地方政策上對獨立音樂發展不友善,是客觀事實。隨便舉例:因高地價政策問題與藝術形式會產生較大聲浪,band房多以工廈為首選,多年來卻因「非工業用途」抵觸法例;2000年頭,不少業主都避免把地方租予長毛紋身穿環年輕人作band房,樂隊可能要派出比較「見得人」的隊員洽商,也要婉言是要開「錄音室」或「音樂教室」,因為band房其實不能生財,反而比較是為生活與創作而散財,但普遍業主無法理解沒商業價值的活動。然後2009年「活化工廈」政策出爐,刺激工廈炒賣,當年band房重鎮觀塘工業區更受2012年「起動九龍東」二次打擊,該區文藝耕作者難得早年在工廈叢中有機繁衍,卻被強行活化起動,抵不住新商業區的高端生活指數,慘遭瓦解。

 

2010年「生勾勾被活化大遊行」

 

當然在觀塘工業區經營livehouse更是多挑戰。本來我只以觀眾與表演者身分活躍於破落業餘的小場地Hidden Agenda,對文化政策、甚至社會運動不感興趣,是個典型的音樂癡,卻因不忿空間在活化工廈壓力下首度被迫遷,竟開始長達五年的「保育」角色,讀書讀例,做媒體與學界訪問、上街示威、與各政府部門周旋等等。環顧身邊,因熱愛文藝活動,無奈變成社運分子的朋友眾多。我們這種「藝術行動者」(artivist),一定程度上是種特殊的時代產物:藝術家因本地文藝政策與觀念落後,必須把生命投放於藝術追求以外的事情上,不知孰好孰壞,卻多少有點唏噓。或許因傳媒炒作,Hidden Agenda漸受社會關注,成為livehouse生態的議論範例,其實觀塘其他音樂表演場地,例如樂人地帶,或短暫出現過的Strategic Sound等等,各有長處,都有故事,聚焦一點恐怕會難以理解本地獨立音樂圈的複雜生態。對我而言,場地得到社會高度關注的最大好處,是Hidden Agenda完美示範了無論公眾與業界怎樣支持,無論怎樣積極跟政府談判,無論援引多少國際例子,無論如何理直氣壯,原來都可以徒勞無功。

 

獨立音樂本質自主多變,要談孕育,必先有高度進步的地方政策與文化觀。以英國為例,長年關注草根音樂場地的組織Music Venue Trust(MVT)開宗明義,沒有這些小場地,根本就沒有可能出現如The Beatles、The Clash、Kate Bush、Radiohead等等國際勁旅。如今MVT成為政府認可的註冊機構,除得到創意歐洲(Creative Europe)等資助外,還有大量知名音樂人捐款支持。又因疫情肆虐,重創文化業,英格蘭藝術委員會(Arts Council England)設「文化復甦基金」(Culture Recovery Fund),投放近九億英鎊救市,許多音樂活動因資助重啟,網上與現場演出都開始熱鬧起來。要知道英國經濟因疫情等因素影響,2020年中旬國內生產總值(GDP)比年頭下跌了超過二十個百分點。政府於經濟難關下仍願意以巨額扶助文化活動,可見其重要性。

 

文化復甦基金宣傳圖(轉自英國政府網頁)

 

但我們談這種文化資助的時候,更需要理解到這個文化生態與政府之間的權力結構。要知道,英國獨立音樂圈是以鬧政府、反建制、崇尚另類生活的基進音樂人所構成,這種資助關係一定程度是政府開明強勢的象徵:就是連反對聲音都能容納支持。觀察獨立音樂生態,或許就能看到民主與文化發展的微妙關係。先不說歐美,回望亞洲,觀察台灣,近年文化部旗下的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開始補助獨立音樂人、樂團、唱片或活動公司、展演空間、錄音室等等,音樂人奧利佛撰文形容香港音樂圈人「覺得不可思議」,政府竟然會支持「地下」音樂。[2]雖然香港藝術發展局(藝發局)的確從來沒有支持獨立音樂人,但說本地政府完全沒放資源於獨立音樂又不是全對。例如食物環境衞生署也會找本地hip-hop人為清潔龍寫歌,「起動九龍東」也會找獨立音樂人在觀塘橋底演出,政府的滅罪禁毒show也經常打獨立音樂人主意。我常說,政府資助的社區中心也的確有人夾band,但為何總是不倫不類?或者獨立音樂的靈魂就是其反抗性,要離經叛道,要壞要曳,或最低限度要有自主性,如果資源補助是有附帶條件,影響藝術的原真性,那恐怕不是支持,只是招安。

 

「新常態」下獨立音樂可有變得更艱難?坦白說,在非官方認可地點辦演出從來都難,就算是本地資深劇團,不少也被公眾娛樂場所牌照難到,空間只能靠臨時牌接駁臨時牌地經營,其實是一種對文藝的侮辱。上海街的文化藝術空間碧波押,雖為藝發局資助項目,也被娛樂牌拖垮,於2019年結束。如此孤高的牌照,對依賴工廈的獨立livehouse而言可算遙不可及(曾經有律師坦言livehouse最有可能申請的是公眾舞廳牌)。疫情下,本地表演藝術更是雪上加霜。據知至少觀塘與灣仔,都有音樂活動因觸犯限聚令被腰斬,甚至票控。原來就算是私人地方、甚至戶外場所,限聚令都可以選擇性有效,聽說灣仔就有café受hip-hop人士青睞,偶有在路邊聚集cypher,慘被票控,每人罰款二千,café也跟著倒閉。身邊不少朋友搞各種演出,有自己場地的,自2020年起根本就是白交租;沒有場地的,每次搞show也像打仗,能全身而退已覺行運。或者也不怪這麼多人移英移台,留港的,先別垂涎當地的文化資助,面對這種赤裸裸的打壓,難免會令人洩氣。

 

但還是有本地獨立音樂人,主動聯絡建制政客談生計。曾被《時代》雜誌形容為「香港獨立音樂圈教母」的音樂節目策劃公司The Underground創辦人Chris B,去年聯絡立法會議員葉劉淑儀,自稱代表受疫情重創的業界求助。葉劉也即時在社交媒體發消息,指有「混血」「自由音樂人」找她「吐苦水」,並上載合照。因為「保就業,撐企業」計劃未能惠及自僱人士,同屬新民黨的譚榮邦便教Chris B聯絡「多年來播放版稅收入豐厚」的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尋求協助。我也因為好奇,到Chris B的臉書上求解,為何普遍崇尚基進意識的獨立音樂人,覺得接觸力撐廿三條、國安法的建制政客沒有問題,竟發覺不少居港白人非常看得開,覺得沒有抵觸。中文圈的本地獨立音樂人,要不是罵「Chris B不代表我」,就是根本不當她為圈中人。其實文化人梁寶(梁寶山)約十年前已強調要小心政府與建制的「文化蛇齋餅粽」對本地藝文生態的影響,現在看來,不少本地expat對建制資源較少抵抗力,將來會否合流、如何合流,實在是重要議題。

 

Chris B(左一)與葉劉淑儀(左二)合照(轉自葉劉淑儀臉書)

 

但我更想花時間觀察的,是香港真正的underground。2019年中,我開始撰文談論「後Hidden Agenda」的本地獨立音樂圈變化,後來也整修成東京藝術大學講詞與學術文章發表。[3]我猜想,Hidden Agenda形式的高調爭取與政府洽談livehouse政策,及最後無奈結業,對不少同行者而言代表著對當權者的徹底失望。然後爆發的大型社會運動,更加強化這種拒絕對話的意識,估計此時已很難有像我這種會到藝發局示威、到發展局跟官員浪費時間的獨立音樂人了。有趣的是,本地獨立音樂圈卻又不因Hidden Agenda等知名場地結束而瓦解,一定程度上更蛻變成新的「地下」景象,繼續有新血加盟,亦繼續尋找新方式低調經營。Hidden Agenda的結束或許能成為標誌本地獨立音樂圈走向「地下」的轉捩點,各大媒體,甚至普羅市民,若不是圈中人,根本無從知悉哪裡有livehouse,哪晚有演出。

 

當然情況其實不如一般人想像地下文化浪漫。除了觸犯法例,以往能高調賣票、請外地樂隊演出的情況,可能在地下音樂圈已不復見。獨立音樂本來在香港商業回報已低,觀眾已少,現在恐怕經營場地就更見艱鉅。但多年參與並觀察本地獨立音樂圈,對我最大的啟迪,是原來文化發展,可以與地方政策、資助補貼,甚至市場價值、投資回報,都沒有直接關係。英國的MVT談到支持草根音樂場地時,還是要推甚麼The Beatles、The Clash來幫助其論證,但我們又有甚麼樂團可以作例說本地獨立音樂的美好?但更重要的是,我們是否需要引「成功例子」來證明獨立音樂(或場域)有存在意義?一定程度上,觀察本地獨立音樂其中最寶貴的地方,就是要理解為何長年沒有資助、沒有市場價值、甚至乎政府(或大眾)並不視之為文化藝術,打壓連連,這樣的一種沒經濟回報沒光環沒未來的文化型式,為何仍然有無數人把生命投放其中。或者要理解獨立音樂,其實只是理解一種生命方式(way of life);又或者,就是因為本地獨立音樂沒經濟回報,不獲中產或上流人士寵愛,所以更容易令人悟出文藝的純粹,甚至生命的純粹。

 

好喜歡人類學家David Graeber所形容,我們現在談論的文化,不少其實是在談論一種社會運動的勝利。他舉例,北美洲東北部森林的原住民,其實知道鄰近有高度城市化的文明存在,他們卻選擇用自己方法生活。他形容,文化的構成,一定程度上是來自拒絕,只是因為中產不事生產文化,把文化看待成消費商品,失去原來文化的顛覆性的、抵抗性,全是商品,都「大同」。[4]對我而言,沒有比本地獨立音樂更熟悉更吻合的例子去思考文化所謂何事,也愈來愈害怕有人談到文藝「有甚麼用」、文藝市場發展等等問題。也有不少人企圖跟我討論香港流行與獨立音樂都是音樂,甚至說根本沒有獨立音樂啦,都是同一個圈子,只是口味問題,不聽流行曲的人是懶「清高」、「扮另類」等等。只能說彼此經歷與認知有出入,我也不是國際裁判,可以權威性地說誰地上誰地下。近來卻常常想起,2013年多隊獨立樂隊杯葛「反轉天橋底一號場」開幕禮,被迫改期;差不多在西九文化區落成之時,有人爬上觀塘橋上,把「商業區」用噴漆改成「藝術區」;有人拿著發電機,四處找公共空間舉辦免費的游擊音樂會;還有無數樂隊拒絕邁進stadium、拒絕商業考慮,創作堅決忠於自己。聽到文藝友人談到去某某藝術館已不能唱甚麼歌叫甚麼口號,或者一些有爭議性作品未能於M+展出時,坦白說,已很難投入參與討論。

 

可能頗為諷刺,就是因為過去獨立音樂圈一直缺乏資源,不被承認,依賴灰色地帶生存,談不上未來與發展,在這個時代竟然對比出一種寶貴的抗性。聽或演奏獨立音樂的人,估計不少都是拒絕商業音樂灌食洗腦,在本來就高度單一化與荒謬的香港,特立獨行,說不定能夠培育出跟大眾不同的倔強。香港獨立音樂,好比城市石縫裡的野草,沒人灌溉,沒有泥土,沒可能成為茁壯大樹,卻都奇蹟地存活過來。或者對許多獨立音樂人而言,本來電台就不會放他們的作品,也從來沒踏過政府認可場地,要保持藝術的純粹,比較乾脆。表達自由上的打壓、資源上的改動,對他們的影響也相對地輕。多年來對城市的失望,不堪回望的來路,悲觀卻富行動力的態度,忽然成為難得的武器,轉化成裝備迎戰未知。有人認為,動盪後,這裡只剩斷垣殘壁,荒煙蔓草,已不能留人。或者,蔓草雖然微不足道,卻最懂活命,也值得有人去書寫。我不懂得談本地獨立音樂將來的走勢,也看不清時代局勢,可能因為我同屬圈中人,推敲盤算將來實在不是我專長。但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充滿不設實際的夢想家,充滿不服輸的個性。留下來記錄其蹤跡,各種抵抗的方式,一天一天過,如此也不錯。

 

(照片由作者提供)

 


[1] Sherronda J. Brown, I want Black time travelers to be a threat to the status quo, Black Youth Project, 11 June 2019. http://blackyouthproject.com/i-want-black-time-travelers-to-be-a-threat-to-the-status-quo/

[2] 奧利佛:〈悲情城市:香港政府奏起獨立音樂哀歌〉,《Blow吹音樂》,2016年5月3日。https://blow.streetvoice.com/20305/

[3]Ahkok Wong Chun-kwok. 2021. From Indie to Underground: The Hong Kong DIY Rock Scene in the Post-Hidden Agenda Era. In Damien Charrieras & François Mouillot (Eds.), Fractured Scenes: Underground Music-Making in Hong Kong and East Asia, pp.145-160. Palgrave Macmillan.

[4] David Graeber. 2013. Culture as Creative Refusal. The Cambridge Journal of Anthropology, 31(2), pp.1-19. https://doi.org/10.3167/ca.2013.310201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香港出世,屋村band仔,英國民族音樂學博士生,回港做點事。

 

前大學講師、電台DJ。著有《迴路:亞洲獨立音樂文化地圖》、音樂文化評論集《拆聲》;合著有《我們來自工廈》、《Fractured Scenes : Underground Music-Making in Hong Kong and East Asia》等等。參與樂隊包括remiso、fragile、Pusshitachi等等。曾參與電影配樂包括《岸上漁歌》、《移家》等等。但不想定義自己為音樂家、藝術家、社運人士、保育分子、學術人、評論人,只是生命流到一個點,與世界發生某種關係,然後寫一首音樂、寫一篇文章、寫一本書、做一件作品、教授一堂課、擲一塊石頭。

 

希望與各個圈子留有健康距離,保持清醒,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