詰生問育評代孕──觀中英劇團《她生》演出
文︰辛黛林 | 上載日期︰2021年6月28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她生 »
主辦︰中英劇團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日期︰19/6/2021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中英劇團在2021年6月18日至20日假葵青劇院黑盒劇場舉辦《她生》演出,這齣戲劇由鄧灝威執導、李偉樂擔任文字創作及整理。單從其中、英文劇名已能夠言簡意賅地道出作品的題材跟女性身體和生育經驗相關,宣傳文字提及此劇是駐團導演與演員透過「演員與劇場的想像」,以西班牙作家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在1934年完成的《Yerma》為藍本共同創作的新編作品。據我所知,原著劇情交代西班牙鄉村女子Yerma因為未能夠自然懷孕生子而自覺生命不完整,最後甚至陷入精神異常,親手將丈夫殺死。事實上,以往就有劇團嘗試將原著故事重新置放在現代處境,並將女主角更改成現代都市女性,而不變的始終是劇中人對生育會有著強烈渴求。由於有前車之鑑,我預期《她生》亦會以原劇本為基礎,只有限度地加入現代或本土化內容,觀劇以後,卻發現此版本無論在內容和表演形式都甚能為觀眾帶來驚喜。

 

《她生》在演出開首安排一眾男演員模仿女性懷孕時舉步為艱的動作,我初看頗嗤之以鼻,暗忖:「生仔,男人識條鐵咩?」轉念一想,作為八十後中年剩女的自己在逾三十年的人生也沒有用天生擁有的子宮養過胚胎,試問我對於生育議題又懂得多少?難道此劇只適合曾有生育經驗或渴望生育的女性觀眾觀看?原著確實聚焦於女性不孕之苦,或不易令沒有生育需求的觀眾得到共鳴,《她生》的內容卻有高度原創性,能夠將原著主題深化和擴展至更廣義的「生育」,兼論及「計劃生育」和「代孕」等極具爭議性,又緊貼時代的道德議題。全劇以受不孕困擾的Yerma(陳琳欣飾)、逃避超生的阿伊古麗Aigul(白清瑩飾)、擔任代孕中介的阿花Vimlesh(劉雨寧飾)和童婚年輕媽媽Fatima(蔡蕙琪飾)四位女性的生命故事穿插交織構成。表演形式不限於話劇,還加入大量音樂歌舞元素,容讓演員既演且舞,又不時以歌唱交代劇情。

 

翻閱場刊,我們能夠得知劇中出現的歌曲〈Superpower〉、〈撻著〉、〈One Womb One Dream〉和〈阿母〉均由製作團隊成員重新編寫舊曲和填入新詞,而述說代孕少女心聲的〈Vimlesh Rouser Le Ce Soir〉之曲詞更全屬原創。值得一提的是由阮瀚祥、梁仲恆填詞的〈阿母〉,內容交代角色阿花由擔任代孕母親至轉任中介的心路歷程,在劇中由填詞人在強勁的嘻哈音樂配襯之下親自饒舌(rap)演繹。阿花本已是四子之母,為解決家中經濟困難,才毅然選擇簽下合約出賣子宮換取金錢,生育後卻遭受冷漠對待,收入又被丈夫奪去,最後把心一橫改當中介,甚至不惜慫恿年僅14歲的未成年姨甥女代孕,並從交易中謀利。究竟代孕作為產業是否真的如歌詞所言令「生仔可以改變命運」,讓女性「盡量善用身體搵下快錢」?在資本主義發展極致的社會,世間萬物都能被納入交易系統,甚至標出明碼實價,而合約的存在本質就是要保障交易雙方的利益。不過,當阮梁二人有節奏地輕快唱出四條合約條文,包括「個仔唔係屬於你自己,想見一面都唔得,人哋理得你死」、「所有風險係你自己承受,意外傷亡一律無得追究」,其他演員再誇張地搬出一個在綜藝節目司空見慣的巨型道具文件讓阿花簽名,交易背後的剝削與不公實在呼之欲出。女性出賣子宮的悽慘經驗固然教人動容,劇組卻能在表達同情以外,巧心地以一種遠看是喜劇,近看是悲劇的方式辛辣嘲諷代孕產業,箇中批判意味之濃烈絕對令滿場觀眾都倒抽一口涼氣。

 

另外,不得不談《她生》安排編曲者劉仲軒擔演貫穿全劇的「精靈」角色,但見他一直手持手風琴按照劇情和人物情緒為觀眾演奏音樂,儘管大多時候處身表演空間的外沿位置,卻並非於局外角色,偶爾還會跟劇中人對話互動,例如,劇情交代古麗超生的女兒被搜查官取走,令她終身不能釋懷,在晚年跟照顧者一起在烈日下靜候女兒歸來。精靈與劇中人並肩緊靠,共同蹙眉瞇眼感受戲裡的熾熱陽光。相信此角色不難讓大家聯想起莎翁名劇《仲夏夜之夢》的小精靈帕克Puck,以戲劇理論而言,其存在正好活用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不時以一個旁觀者身分觀察劇中人的愛恨情仇,當觀眾並未過份投入故事情節,就更能懷抱批判眼光去思考角色的生命掙扎。在我看來,《她生》的精靈正可對應觀眾對戲劇角色投入的情感,也可時刻提醒我們要將劇中論及的議題帶回現實冷靜思考批判。

 

由於疫情關係,部份觀眾在過去一整年進劇場觀劇的意欲或會大減,觀乎演出座位因為防疫措施而不得不減少的安排,就可以知道劇團的收入定必受到影響。事實上,當我在劇場看到演員在塑膠面罩之下賣力唸白、歌唱,對他們在艱難的日子仍堅持演出的敬業精神只有由衷的欽佩和感謝。是次演出最吸引眼球的佈景首堆那倒懸空中、衝破堅硬鐵皮而出的樹幹,期望劇場界從業員的未來發展亦能如此充滿生機地茁壯生長。最後,劇組由始至終反覆叩問──世界令人窒息,我們為何要生?其實,趨生遠死豈非人的天性?或許,我們都處身最壞的時代,而生命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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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候選人,研究興趣包括:視覺藝術、戲劇戲曲及翻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