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流感》:科技能否成為一個角色?
文︰喻汀芷 | 上載日期︰2021年5月11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盲流感 »
主辦︰第49屆香港藝術節
地點︰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
日期︰17/4/2021 14:30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其他 »

在整個世界都被新冠疫情打亂的時刻,演出行業一蹶不振,戲劇也好似一個失明的主角,不知去往何處。英國多瑪倉庫劇院逆流直上,西門‧史提芬斯改編荷西.薩拉馬哥的小說《盲流感》,邁耶約翰執導。第49屆香港藝術節帶著這部作品飄洋過海,來到了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

 

故事從一場可怕的瘟疫開始,城市中的人們忽然失明,但醫學找不到任何的病因和解決方案。所有人的眼前彷彿「墜入到牛奶之中」,蒼茫一片。瘟疫傳開,社會陷入混亂:暴力、搶奪、火災……在此中,依然有一個女人,可以看清楚一切。她是一片盲人中的「燈塔」。

 

《盲流感》完全地打破了傳統劇場體驗——演出只有觀眾,沒有演員。觀眾在入場前會被派發耳機。檢票後,從門又進入劇場,就已經感受到一陣黑暗的壓抑。每張座位的下面,會有不同顏色的燈光,正在微弱而詭譎的閃爍,顏色分定了落座的區域。坐定後,帶上立體聲耳機,劇場的大門被關上,黑暗如同未知的太空將你吞沒,四周很靜,需要努力去捕捉細微的聲音:電流聲、燈具、空調工作的聲音、其它觀眾衣物的摩擦聲……耳機中緩緩有一個女聲傳來,演出在黑暗之中,悄無聲息地開始,並宛如「瘟疫」一般,在觀眾之中四散開來。

 

環繞立體聲的耳機和幾何美學的燈光,成為了演出中最重要的,也是僅有的兩個角色——不需要佩戴口罩,不用病毒檢測的角色。女演員茱麗葉‧史提芬森分飾兩角:說書人和看得見的女人。說書人的她,用平淡而鎮定的又吻,將我們帶入一個失明的世界。

 

幾何的燈光有時會忽然驟亮,有時又會突然地熄滅。當觀眾被失明的恐懼包圍,鎖在一個「被放棄的牢籠」,正在飽受疾病和飢餓的折磨。朱麗葉的聲音,就宛如絲絲縷縷地耳語。你需要把自己完全交給她:「向左走,五步……往右看,那是城市裡第一個失明的男人……小偷的身上有一把刀……」。黑暗所帶來的無助將觀眾陷入神經緊繃,燈管從劇場的頂部直直墜落,灼眼的白光如潮汐般兇猛。觀眾的頭部四周被燈管包圍,燈光隨即成為一種隱喻:你正處在一座巨大的監獄之中。

 

演出無時無刻不在刻意地營造一種難熬的黑暗氛圍,亦或者是永恆瞬間的末世感。它推動著觀眾前行,希望觀眾把自己全部的依賴和賭注,都傾瀉於這個環繞立體聲的耳機。

 

導演在香港藝術節的採訪中承認,本質上,這是一個燈光與音效的裝置作品 (sound and light installation),燈光裝置和音響的互動交流,將演出環境呈現出 兩種極端:無盡的黑暗,或者刺眼的光明。在保持社交距離的情況下,演出的座位被「錯位」擺放,盡可能使觀眾可以面對一個陌生觀眾。

 

當黑暗襲來,你和一群人在劇場之中,一起聽著耳機中孤獨、無實體、難以分辨真假的聲音。對抗過暴力,又一起迎來黎明。場燈再次亮起,你們同時從故事的苦難世界裡逃脫,摘掉耳機,準備離開。再一次地面面相覷,似乎都少了開場時的尷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裡逃生的信任。放好耳機、檢查垃圾、帶好隨身物品,一起離開。與觀眾共享此刻的,只有同一場次的其它觀眾。

 

甚麼變了?甚麼沒變?我看著這一台沒有演員、沒有謝幕的演出結尾:舞台監督正在檢查裝置;情侶們在邊聊天,邊走出劇場;工作人員友好地說這歡迎再次光臨。這一趟故事的旅程,似乎有些孤獨單調,陪伴觀眾的只有高科技的媒介。劇場內依然會有掌聲,但掌聲還可以被聆聽到嗎?我想到很多年前,第一次讀到斯坦尼斯拉夫斯的隨筆:他為劇場之中「特殊的氣氛」著迷——一種觀眾和演員的交流感。如今,觀眾存在,但舞台卻一片空白。失去這種迷人氣息的劇場,又是怎樣一種劇場呢?

 

疫情階段,我們已經見證過太多結合「新媒介」的演出方式與之對抗。阿姆斯特丹國際劇院(ITA)現場直播本團的《羅馬悲劇》、《戰爭之王》;英國國家劇院(National Theatre)在各個媒體端上免費提供自己的NTLive演出;在中國內地,王翀導演和騰訊藝術合作的線上戲劇《等待戈多》……很多演出依然是實時演出、實時轉播,但依然很難取代回到劇場的感受。

 

迄今為止,基本所有結合「新媒介」的演出,都在用各種各樣的技巧、途徑,嘗試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並試圖營造「現場性」,但這種「現場性」是殘缺的。「現場性」包含的是活力、是生命的流動。儘管當代人類的美學、思維及感知方式,正在被科技和互聯網重塑,但劇場是難能可貴的場域:演員和觀眾的身體、意識、精神在同一個時間、空間共同存在,這是無法複製的特點。

 

活力——是一群人存在的血肉、呼吸、脈搏……而媒體化的演出顯然無法100%達到這個要求。有學者指出:曾經被視為劇場藝術抵抗媒介藝術最後殺手鐧「現場性」開始失效,「媒介的現場性」正在取代「身體的現場性」。[1]全球的新冠疫情,似乎加快了危機的降臨。

 

毫無疑問,《盲流感》是一出優秀的作品。它圓潤、完美、有時代性、同時具有哲思和深意。在劇場與科技的領域,燈光和聲效可以用「天衣無縫」來形容。然而,演出之後呢?耳機中的聲音可以被無限的複製,燈光的電腦程序被傳到任意一台電腦裡。從倫敦到香港,亦可以去到阿姆斯特丹,甚至可以去到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現場性」該何去何從呢?也許,正如《盲流感》在宣傳語上所寫「令觀眾如親臨現場」,只能成為一種比喻和想像了吧。走出劇院,我一直在思索,疫情以後,表演藝術會有甚麼新的進步和嘗試?科技會徹底改變甚麼嗎?但,好在還有機會重新走入劇場,體驗一次「在場」原來如此難得。回頭看《盲流感》的海報在電子屏幕上閃爍,我想,這一定是「黑暗王國中的一線光明」。



[1] 陳恬:《英國國家劇院現場與戲劇劇場的危機》;《戲劇與影視評論》,2018 年第 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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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喜歡文字的戲劇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