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親至疏距離——評國光劇團《打瓜園》、《詩文會》、《寫狀》
文︰陳韻妃 | 上載日期︰2020年9月14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主辦︰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演出單位︰國光劇團 »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日期︰2020/8/22 19:30
城市︰臺北 »
藝術類別︰戲曲 »

今(2020)年初起,全球受新冠肺炎影響,各國紛紛應對,臺灣自不能免,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管控近6個月後,評估國內疫情風險低,便於6月7日後鬆綁生活防疫措施,「藝文、餐飲、休閒活動場所不受人流限制」[1]。於是,藝文界陸續啟動被中斷的計畫。國光劇團遂宣布「2020愛妳愛你」團慶公演恢復銷售,只是劇目與年初公告的稍有差異,保留楊家將系列和京崑專場[2],其餘改日再演。

 

劇團常用劇本、表演的相同點去安排傳統戲,前如「熱血」、「風月.鬪」,後像「武戲專場」、「丑戲專場」,單就標題來論,較容易看出後者排法所演特色為何,還有以劇種為題的,比方京崑專場,最是直接明白,也因易懂,此名稱使用率很高。話說回來,表演和劇種的排法,顧及特色卻失了戲理,總之各種安排方法都難以盡善盡美。

 

本日京劇專場包含《打瓜園》、《詩文會.簾試》、《七雄聚義》、《奇雙會.寫狀》,由於《七雄聚義》演小說《水滸傳》美髯公朱仝故事,與其他三戲主題不相類,考量行文統一,在此不討論。

 

古代異性交往之媒介

 

古代社會異性之大防,據唐代《女論語》:「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提示的原則來看,是明顯要求陌生異性分界、保持距離的。再者,自禮俗開化以來,雙方成婚多如《孟子.滕文公下》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踰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姻緣得遵從長輩、媒妁決定,宗法倫理方認可。縱有淫奔無媒情事,畢竟少數。簡言之,男女的社交、婚姻,中間必須摻雜著若干「媒介」丈量、調和距離,這一點,在《打瓜園》、《詩文會》、〈寫狀〉都可見到。

 

三劇和婚姻有關,各有一或兩對以上佳偶,女方的父叔兄長均是其中「媒介」,拉近或推遠主角們互動,父執輩掌握的權力高低,充份反映在行當和表演上,對婚事產生重要干係。

 

婚姻的遠近距離

 

《打瓜園》青年武丑周慎行飾演陶洪,從著名京劇武丑吳建平[3]學習本戲。這角色在口音(京白-山西腔)、肢體(年老雞爪手駝背跛腳-強悍)、行動(艱難遲行-矯健靈巧)有「常-非常態」的反差形象,慎行操山西口音,部分唸白仍似京白,不算十足像;靜態舉止做出身形不便模樣,動起來要顧及身手俐落又不能真如常人,轉換有些辛苦。陶洪外表給人的印象,會以為他是弱勢者,其實一身武藝,既是醜中見美的內在隱喻,也作為家長的權力表徵。戲有兩場武打,慎行和偷瓜的鄭子明(劉育志飾)對打過手的間隙,較育志和演陶三春的呂家男要來得緊湊無縫些;老陶洪憑武制服鄭子明,也識得人才,促成女兒婚事。

 

《詩文會》選場〈簾試〉,車家父母早亡,長兄步青假意為妹靜芳牽合「才子佳人」婚事,實替不學無術的友人牛斯文騙婚。陳清河飾車步青,雖是紈袴子弟,多少講究儒生風格,他的文丑氣質,成功詮釋「斯文敗類」。丑行陳元鴻演車氏損友牛斯文,做表過於油滑,近花花太歲,缺乏充作書生假樣。他倆僅有星散的唸白、做工,顯示表演/婚事上,戲份輕微、說話重量不夠,即失落了權力。這戲是1949年後張君秋創作,張派青衣劉海苑擔綱車靜芳,張派唱腔之華麗在【四平調】「喜盈盈進畫堂」尖團字處聽得分明,清楚傳達喜悅心情;靜芳斥責胞兄不該枉顧手足情義的【西皮快板】,大陸部分張派名旦如薛亞萍唱這段時斬釘截鐵,凸顯性格的稜角,海苑是別樣詮釋--從容的,明白婚事終須自主、不假他人的堅定心志。

 

心靈距離

 

以上二戲的女方親長皆對男、女主角婚事有實際然否的作用,《奇雙會》核心場次〈寫狀〉呈現另一種方式。

 

李奇為縣令夫人李桂枝之父,受誣入獄並未出現在該場次。桂枝向縣令夫婿趙竉央求救父,訴說家事過程,意外發現兩人都有過類似遭遇,缺席的李父,雖不曾插手女兒婚事,於促進趙氏夫妻內心距離,倒有情感潤滑功能。擅演此戲的京崑小生俞振飛說:

 

〈寫狀〉是一折「對兒戲」,什麼叫「對兒戲」呢?就是舞台上兩個主角並重,而且有許多正反相襯的表演,這類戲我們通稱之為「對兒戲」。......兩個主角,在舞台調度上要始終保持平衡感,在感情交流上也要有平衡感,就是我們內行說的「心氣兒」要一樣,那才能夠表現出舞台整體的美來。[4]

 

意思是表演設計諸如生旦一個唱一個夾白,啼哭伴隨哄慰,取笑引來回應等,無不講究平衡、相對,上至水袖、下行步調,均要求一致性,演員動作宜成對互映。

 

俞氏所稱「對兒戲」說法固然針對舞台演出而發,擴大地看,劇情中夫婦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共通感覺,亦可涵納入此說。這次不演趙寵下鄉勸農回府情節、直接從其更衣後開始,溫宇航、林庭瑜分飾趙寵、李桂枝,表演並無不可,小生精神抖擻、聲量雄壯,不過與旦幾次調笑「我會寫喲」、「我叫桂枝喲」、「桂枝喲」,裝可愛、模仿小旦聲音、故做為難狀,就現場觀眾反應來看是有趣、討喜的,但差近於油,相較下旦角不那麼搶眼。兩人氣質、默契不是勢均力敵,對手戲的齊整程度略有不美。

 

「六度分隔理論」(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稱世界上任何互不相識的兩人,可因很少(至多六個)的中間人而產生關聯。

 

三齣戲主角之社交、心靈界線,因父兄長輩--少量中間人--有了緊密交流,親權因素推波助瀾,看似絕對無法移易,但個人意志、才幹與之消長,亦成婚姻助力,終得喜劇收場。

 

現今網路科技發展蓬勃,比起過去,陌生人間的中介者或許不需要那麼多,網路快速便捷,打破縮小時空、國界、人際橫隔,換個角度,因聯繫方便,反而失去真實接觸的動力和必要,「至近至遠東西」[5],說的就是距離之相對感受。

 

人類社會的群聚性,因新冠肺炎疫情受到極大挑戰,各國政府對抗病毒的預防政策,不外乎勤加維護個人衛生習慣、避免社交、保持距離,俱成了關鍵詞。公權力強制作為,個人無論願意與否,在生命安全大旗下,只能退居在後。

 

病菌確實造成人實質分隔情形,此時網路又發揮重要性,無遠弗屆地連結,社會各領域藉此靈活地轉換生存方式,然心理何以相連呢?苦難不可承受之重,「至親至疏」[6],惟有歷難相扶共同承擔,才能使人我內在距離越趨貼近罷。



[1] 衛生福利部疾病管制署新聞稿,新聞日期:2020年5月26日,查詢日期:2020年8月16日。

 

https://www.cdc.gov.tw/Bulletin/Detail/cs8u8vbAaN562pXXw9BKig?typeid=9

[2] 國光劇團2020年團慶公演劇目,原訂7/3《尤三姐》,7/4《烏盆記》、《獅吼記.跪池》,7/5《豔陽樓.拿高登》、《陳三兩爬堂》,7/24《狀元媒》、《大戰金沙灘》,7/25《四郎探母》,7/26《楊門女將》。8/22-23「京崑專場」。

國光劇團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GuoGuangOperaCompanytw/posts/2636422473137297/,文章日期:2020/2/24,查詢日期:2020/8/16。

 

[3] 《打瓜園》為京劇武丑葉盛章(1912-1966)拿手好戲,傳授其徒張春華(1925-2019),而現為中國戲曲學院教師的吳建平師承張氏。

 

[4] 俞振飛〈《奇雙會.寫狀》的表演格調〉,文章日期:2018年3月15日,查詢日期:2020年8月29日。

 

https://kknews.cc/zh-tw/entertainment/p6ooaae.html

[5] 詩句出自唐代李治《八至》:「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6] 同上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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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