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局外人:人類世下的原住民轉移正義
文︰凌志豪 | 上載日期︰2019年12月31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節目︰極地漂流記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魯斯卡劇團 »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日期︰9/11/2019
藝術類別︰戲劇 »

2017年適逢芬蘭獨立百年,芬蘭國家劇院委約魯斯卡劇團特意打造「極北三部曲」中篇《極地漂流記》(Arctic Odyssey)。這部紀錄劇場作品轉化並糅合營火故事分享、詩歌、民族舞蹈、演唱等多種藝術形式,配合多媒體投影,從第一身的角度將主流文明中被排除、矮化消音的極北原住民聲音唱出。這個作品背後所倡議的轉型正義,不僅僅代表世界上不同原住民對自己傳統權益的維護,還連結起世上捍衛自己土地的人民,倡議多元文化和身份之間的互相尊重。作品還通過探索楚科奇人(Chukchi)、因紐特人(Inuit)、薩米人(Sámi)等極地原住民的傳統生存智慧及面對急速擴散的城市化和強勢文化侵蝕時的態度讓觀眾反思在人類世下人與自然間的關係應該如何被重新建構。

 

人類世.攬炒世

 

演出一開始就佈置成一個營火會般的場地,令觀眾們盡量接近表演者,正式開始之前也通過打招呼和親切的日常問候跟觀眾建立關係,塑造出同屬於一個群體的氣氛,將成個劇場空間轉化成社群交流的公共空間(communal space),配合之後所出現「沒有人是局外人」的概念。樂也融融的氣氛之下,開首的第一支曲就形成強烈對比,直接道出全球暖化對極地環境的劇烈改變,不斷重複溫度提升的數字,及用警告的語調反復唱詠「Game Over, is not that hard to imagine」,提醒著我們在人類世之中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系統造成全球性影響的惡果沒有人可以逃脫,極地的居民只不過是首當其衝,我們也與他們坐在同一艘船上。這種全球攬炒的宣言,為他們之後要分享的個人故事奠定一個更宏觀的角度,說明他們所爭取的正義,並不限於他們個人的層面,而是「沒有人是局外人」,我們應當細心反思自己是不是暴力的加害者,不論是對人或者自然。

 

資本城市中迷失的靈魂

 

因紐特人康妮.基斯奧法山(Connie Kristoffersen)分享她在城市當一個公立學校教師時對自己身份的質疑以及對人生意義的迷失。另外,團隊也分享了一個原住民獵殺北極熊之後慶祝,在第二天早上給自殺的新聞,折射出原住民自殺的普遍問題。然而他們並不與其他新聞評論般片面的把自殺問題歸咎原住民自身的酗酒習慣及情緒問題,安拉.諾(Anra Naw)將事件還原以人本的角度,在歌聲之中點出,原住民被迫在不斷城市化的生活環境之中與自己的傳統價值越走越遠,失去自己的身份認同以及價值才是自殺可能的原因。當我們退一步回想其實城市裏的我們每天也面對著相同的問題,營營役役的工作、累積資本,卻不知道目的是甚麼。觀眾們由此觀照自己在城市中的生活經驗,也可能發現自己的工作其實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自己也迷失在這個城市裡。這個劇場作品正正提醒我們要追尋自己的根源和願望,拋開一般的利益和功利想法,重新反思甚麼才對人生有意義。

 

揭示殖民歷史: 轉型正義的聲音

 

劇中安拉.諾分享自己如何在俄羅斯殖民時期被迫與居住在雪原上的家人分隔異地,轉送到遠方的寄宿學校讀書,毫不尊重她自身和家人的意願。劇團的其他成員亦有分享在這些寄宿學校裡的學習經歷,以第一身的角度說明原住民往往被殖民宗主國國籍的老師和同學歧視,冠上野蠻之名。這些寄宿學校的政策無論是在芬蘭或是俄羅斯的邊境地帶,一直都持續地實施著, 最反諷的是政策背後正正是以文明教化和人道救援之名施行暴力,強迫原住民的小孩接受城市的一套生活方式和知識,無視了對於文明和知識多元理解的可能性。另外,學校之中還有歧視的問題,原住民的小孩往往在一大批殖民宗主國的小孩之中成了弱勢且被邊緣化和取笑。除了被迫遠離自己的家人和捨棄原有的生活方式,龐大而暴力的教育工程同時間也是在消滅原住民的文化和語言,在學校裡他們被迫更改名字,學習另一套語言,不能講自己族語,文化的斷裂很真實地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原住民即使日後回到自己的土地,因為失去了祖先的智慧和文化也只能夠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失去語言,失去文化,找不刻一條回家的路。這個劇場作品通過點出這些殖民歷史背後的暴力,讓觀眾能夠易地而處地了解到他們的痛苦,在轉型正義的道路上與他們並肩而行,同時間嘗試瓦解城市的霸權,擴闊我們對生活方式的想像,讓我們可以重新追尋可能已經消逝的祖先智慧。

 

去污名: 酷兒般的原住民

 

除了殖民地學校的壓迫,社會上也充滿著對原住民的歧視和不理解,作為楚科奇人安拉.諾自稱熊女,對於家庭與一般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她並不希望組織家庭但希望生育兒女。四處過著流浪生活的她,四出尋找能夠讓她懷孕的男人,在她的唱詞之中毫不忌諱地大膽唱出: 「只需要幾分鐘和白色的液體」,起初開放的觀念可能讓觀眾難以接受,但如果從殖民學校的故事反思,便會知道其實是名為文明的霸權在污名化原住民組織家庭的各種方式,不尊重其他人的不同。安拉這種多元成家的想像,並不代表著甚麼缺失和不完整,而是在一個酷兒般活出自己所選擇的生活價值,為他們爭取對家庭組織不同的理解,也是協助我們重塑一個更包容的人權、法治與民主的文化及制度。

 

傾斜的律法: 被奪去的土地和生活方式

 

在下半場觀眾親身體會被驅離的感覺,製作團隊在觀眾席四周拉起封鎖線,舞台中央放映像美國原住民在一場示威之中被警察重重包圍的景象。此情此境,香港觀眾看到定能馬上聯想起我們自身在示威現場中的經歷,無論是利東街還是皇后碼頭,我們自身都一次又一次的被奪去自己的土地和記憶。同時間尼拿斯.康保格(Niillas Holmberg)向觀眾展示薩米人的傳統服飾和城市之中所製作的紀念品,訴說著一個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的例子,把原本嚴肅莊嚴的民族服飾和傳統符號背後所承載的涵意和教誨在商業利益中清空。在這個劇場空間裡我們便明白到其實城市中的人並不與原住民站在不同的陣線上,全世界面對壓迫的人都是同路人,我們應該去守望對方的正義互相扶持,今天不去保護原住民的傳統利益和文化,明天我們自身的文化被剝奪的時候也不會有人為我們站出來,可能只能夠白白看著奶茶和蛋撻成為標本和紀念品,而不是活著的文化。所以在轉型正義的奮鬥之中沒有人是局外人。其中一個大家都面對的勢力可能就是資本主義,土地現在只是一個商品,讓人們離土地很遠很遠,讓人已經忘記自己踩在土地上了,法制往往在考慮商業利益,沒有考慮人與自然互相依存的關係。尼拿斯自己就無法合法地在自己祖先生活千年的土地上勤勞地打獵、捕魚,以可持續和尊重自然的方式生活。傾斜的律法把祖先的生活方式變成錯的,沒跟國家申請就捕魚,違法;蓋傳統小屋,不符建築法規,違法,在法制邊緣的原住民永遠都是違法的。但是原住民這種與自然生活的智慧,往往可能是解構現在人類世問題的一條出路和想像方式,讓我們在發展之中重新學習與蓋婭互相尊重,理解在物質和錢財之外的自由,體會在跨國企業的巨型工廠之外鳥怎麼飛,魚怎麼游,或是牠怎麼被更大的魚吃掉、被獵人打到,重新認識土地給我們的智慧。原住民的轉型正義也是讓我們重新反思資本主義,協助我們從一直在經營最下層,為了果腹,把所有時間賠上,自己跟自己相處的時間都犧牲掉的生活中解放。

 

文藝復興: 自豪的語言與文化

 

面對著逐漸消逝的原住民文化和語言,這個表演正正是一種文藝復興,來自不同族群的演員說著自己的語言,演繹自己的故事。杜馬斯.路拿卡尼(Tuomas Rounakari)透過深入研究芬蘭/烏戈爾語族和極地人民的祭祀音樂,探訪原住民進行田野考察,並與多位來自西伯利亞的漢特族和涅涅茨族、北歐的薩米族原住民把他們真實的音樂呈現出來。整個演出之中不同的族群也大顯神通,揉合多種藝術形式,有楚科奇人的神話故事、喉音唱法、薩滿教的故事、因紐特人的臉譜舞蹈和薩米人的現代詩歌等。演出結尾所講述由人化為神鳥的故事充滿著土地的智慧,呈現了各種生物之中共生大愛的可能,視覺化的演出和歌謠深深捉住了我的靈魂。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就是在這個神話故事作為全劇高潮之後,以類似工作坊形式進行的因紐特人臉譜舞蹈表演作結,破壞了整個演出的節奏。

 

總體而言,《極地漂流記》成功構築一個讓原住民聚集的平台,引領原住民記認多元身分和自己的傳統文化遺產。同時間在我們焦急的環境議題上,以劇場作為起點,與觀眾一同尋找接觸和認知世界的新方法,叩問再與土地並生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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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藝術及比較文學系,及後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考獲東南亞及亞太研究碩士。他亦是香港大學Cultural Leadership Youth Academy成員、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會員、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專業會員。曾任校園藝術大使、練習文化實驗室市場策劃總監,任內出版超過20本香港文學書籍。曾獲青年文學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藝術同行2014最佳表現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藝術評論)等。除文學創作外,閒餘涉獵藝術評論、翻譯、展覽策劃等工作,並在學術會議上發表研究。近年專注研究亞洲藝術史學史、東南亞國家在冷戰時期的跨國文化互動、全球華語語系文化。近年出版有《香港視覺藝術年鑑2019》專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