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們都是松果――觀艾甘.漢《異地人》有感
文︰趙曉彤 | 上載日期︰2019年12月5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異地人》
節目︰異地人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艾甘.漢舞蹈團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15/11/2019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進入劇場之前,正在揣度著完場後如何是好。本來最接近觀看舞劇的出口臨時封閉了,就差那麼幾步。在這樣的時刻去看舞,奢侈之極。但我頗為肯定,艾甘.漢選擇在香港搬演《異地人》,是為了引發思考的,所以仍舊走出閘口,拐了個彎,跑兩個路口,輾轉來到文化中心。《異地人》是艾甘.漢最後一個獨舞作品,本來是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百年紀念的回應。作品的反戰意識濃厚,但最大力鞭撻的其實是人的懦弱,以及懵然不知墜入無形圈套的可惡與可悲。

 

看《異地人》一定會為作品的舞台設計所震撼。強力的燈光、突然截斷的音效、超過70度的高危斜坡……當然還有那鋪滿舞台的松果。松果掉落的時候、舞者滾落斜坡的時候,我一再想起了薛西弗斯的神話。有人認為,薛西弗斯的神話是個悲劇。推大石上山的輪迴命運,很可悲,因為無形之手的作弄,所以薛西弗斯的石頭永遠都不可能抵達山頂。他必須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徘徊虛構與現實之間的舞台設計

 

《異地人》的整體結構是開放的,頗看重舞台視覺效果,滿眼當代劇場設計,要觀眾出入劇場與現實。開首突然截斷的音效,以及暴露幾位隱身於高台黑幕後的音樂家的部分,都在提示著觀眾:你在看劇,眼前所見都是刻意的安排。然而,艾甘.漢每次都讓人拍案叫絕的肢體語言,以及那開始於無形的唱說設計,又叫觀眾無法不投入其中了。於是,在一個多小時裡,觀眾反覆投入與疏離於他們的所見。當強燈從舞蹈家轉移照射空無一人的舞台再到坐在觀眾席的所有角落,觀眾赫然發現,我們就是那些無名的殖民地士兵。

 

人性的荒謬、操控者的可笑

我們當然不是士兵。但百年前的他們,死後不只無名,還要承擔罪責,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對個體的潛力懵然不知。艾甘.漢通過他熟練的民族舞姿說明,這種潛力是正面的,也是反面的。傳統的鈴鐺,也無妨視之為枷鎖;就好像那些可見與不可見的繩索,牽引著萬物,生人與死物,無一倖免。有形與無形的牽絆一直存在,是人懵然不自知。《異地人》把鈴鐺與繩索並置,前者猶如可被聽見的囚籠,愈穩定的節拍,就愈讓人感到沉重;但配合飄蕩的長衫,舞者混合民族與當代舞步的創新舞姿,又彷彿讓人聽見了內在的自由呼聲。

 

整個舞劇,就是這樣不停地以一正一反的意義象徵,夾擊觀眾。當中尤其突出的是,舞台設計、道具與舞者身體的種種互動,在操控與被操控之間搖擺,過渡自然。如此一來,自以為可以操控與主宰的力量,更顯得異常荒謬了:自以為可以操控一切的人,其實都只是被操控的人,猶如站在峭壁仍不自知的舞者。《異地人》參考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真實歷史,以殖民地士兵的戰地工作鞭撻人性。百年前的殖民地士兵不少從事接駁電線的工作,讓通訊得以暢通無阻。然而,連線的人從來不知道,這線連上了就不可拆除,他以為那是命令、那是工作,最終卻帶來毀滅半個世界的惡果。強烈的燈光當然是強權、規範的象徵,那看似滑稽的接駁電線場景,不過要觀眾攬鏡自照:世人跟殖民地士兵一樣,太多反射性的動作(哨子響起當然要立正);或者太自以為是,以為一切盡在掌握(所以駁電線的人拆毀電線也無法讓廣播停止)?我們都只是那些在黑暗塵土中自以為清白自由的個體。只要風起,塵土就會飛揚,沾滿一身。人性的愚蠢與自私,具體呈現在舞者刻意僵硬遲鈍的姿態當中,讓人唏噓不已。

 

更讓人覺得恐怖難耐的是,觀眾早被安排看見身處幕後的樂隊,那可見卻無法看透的黑幕、高高在上,使得再輕靈飄逸的自轉舞步,也滿佈悲涼的感覺。旋轉的身軀示意靈魂可舞;整個世界只有眼中的手,個人彷彿可以有自己的節奏。但既然世界的主旋律隱藏在後,無形陰霾便難以祛除。當舞者滾落山坡背面,強光威迫觀眾席也變成舞台,大劇院忽然變成百年前的戰地荒原。本地觀眾尤其驚慌,因為我們發現自己確實跟百年前的殖民地士兵無異:我們都是被無辜拋在世界的石頭。在我們能夠意識、反應自己身處在怎樣的時空以前,我們先身處2019年的香港。觀眾如我至此幾乎無法止息。不必有風,不必在萬里無人的戰地荒野,也能察覺到那種不自知的愚蠢與自私、荒涼與無助。

 

焦土是煉獄,抑或重生?

於此絕望氛圍中,作品最後部分以扭曲的身軀展示畸形舞姿,是人性毀滅導致精神殘缺的具象呈現。民族長衫不見了,現代襯衫也不見了,可見的只有緊身衣。更替舞衣,是因為上述的種種問題,實非百年前的殖民地所獨有的,而具有跨越時空的意義。舞台燈光從灰黑變為暗紅,焦土是煉獄,也可以理解成為重生的火。因為在舞者可以正常站起來以後,他又開始找自己的節拍,忘我地轉了。神話就是虛構的,就有不同的詮釋可能。一如有人認為,推石頭的過程才是關鍵,例如卡繆。是松果告訴我們,當我們意識到被拋擲到世界上的悲哀,我們就不只是存在了:我們都是薛西弗斯的石頭,視乎你仍期待再次上山,還是只看到注定要滾下山坡的悲哀。

 

舞者的身軀具象呈現扭曲的存在姿態,讓人慘不忍睹,但個體尚可舞動;無形的音樂不可擺脫,但舞動過程仍充滿那種把握自身軀體的愉快感受。換句話說,循環不斷,結局荒涼,但意識到這個循環的存在,個體就自由了。大部分的觀眾都不懂印度語,不知道那些「dick ka di ga dum」的意義。但我們知道,那是個體訴說自身的節拍。一切無關命運。所以,舞者起舞後拾起松果,舞畢就把它埋於紅土。那是新生命誕生之意。

 

雌雄同株,聚沙成塔

松果作為全劇的點睛之處,心思巧妙,箇中悲劇中的樂觀情緒,矛盾但又與卡繆的想法不謀而合。當殘軀歷歷在目,舞者藉雌雄同株的植物,傳來新生的可能。可能,因為落地有聲的松塔,聚成高山、散落舞台。而能夠與自由的旋轉舞步結合的,就只有一顆,其他只被推下山去了。當然,觀眾也可以理解為,大石雖從山上滑下,故事卻從未完結。《異地人》是艾甘.漢最後一個獨舞作品,對於喜歡當代舞的觀眾來說,彷彿是個令人感嘆的句號。但誰知道呢?如果獨舞不足以表達自己,那就無妨群起而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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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中大中文系,喜歡文學、電影和舞蹈,曾獲ADC藝評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