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病房
文︰譚天悅 | 上載日期︰2019年12月27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病房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2/11/2019
藝術類別︰戲劇 »

當你躺在病床上,最希望誰來探望你?而當你所愛的人纏綿病榻多年,你又會如何自處?

 

《病房》一劇呈現了一套另類的獨腳戲。相比一般獨腳戲祇有一位演員在台上,《病房》的編劇李偉樂嘗試挑戰劇本的人數設定,在全劇祇有一個場景下,寫一個「祇屬兩人」的戲。寫到這裡,或許有點矛盾。明明全劇有兩個角色、三個演員,怎能把它說成獨腳戲?

 

原因就是蔡溥泰、吳家良分飾的男主角世興,和張紫琪飾演的女主角張童(下稱童童)雖然存在於同一個空間,但世興因意外而變成植物人,長年昏迷在病床上,他人生的高低起跌、喜怒哀樂,早已停留在1989年的夏天,凝固在病房這個空間裡。在處理病房的空間上,導演劉守正將病床背向觀眾擺放,是個較為合適的安排。這樣的安排凸顯了世興祇屬於童童一人的感覺。對童童來說,世興的病就是她世界的一部分。世興對外間刺激的反應,其肌肉的鬆弛,就祇有童童知道。選擇背向觀眾而並非將病床橫放,這樣的位置擺放能讓觀眾的視線祇集中於童童一人,留意著她在三十年間對世興感情的轉變。在三十年間,童童由初出茅廬的老師,蛻變成事事處變不驚的母親;與世興的關係上,童童由一開始堅信世興快將甦醒,到中段付出過後仍得不到回報的頹然,到後期放下了未婚妻的身分。無論在聲線上由高昂至低沉、表情由生動活潑到眉頭輕輕一皺已能透露神情,生活過得如何,童童多年來的傾訴對象就祇有世興一人。

 

但要詬病的是為何要安排兩個演員演繹世興。在演後座談會上,導演提及世興由兩個身型迥異的演員分飾,目的是要令女主角更能感受世興年紀漸長,幫助她投入感情。不過,此舉實在令人不解,既然編劇刻意將重點放在童童一人身上,世興的衰老其實不太重要,因為世興全劇大部分時間祇是躺在床上,觀眾祇能看到他部分的四肢和頭髮,無法分辨時間在世興身上的流逝。而且就算演員不變,飾演童童的張紫琪在運用聲線和造型上已經展現了年紀漸長的感覺。在末段暗場時轉換演員既不明顯,也多此一舉,無礙演員的發揮。

 

第二,劇本上雖有兩個演員,但實情祇有一人,顯出女主角童童因長期在病房中產生的疏離感。觀乎全劇的對白,九成九都從女主角口中唸出。事實上,女主角在全劇沒有與任何人交流過。童童時時跟世興交代她工作、生活的經過,但得不到相等的回應,這也是做成她在劇中初段情緒崩潰的主因。由開場播出的獨白可見,童童一直把世興視作久睡未醒,而當她仍抱持世興將會醒來的冀望,多番努力後仍然無功而還,在心底內的孤獨感一下子爆發,但都祇是她一人對世興的軀體哭訴,沒有人在她身邊給她回應。

 

就算她與朋友、媽媽和丈夫在電話中通話,劇本也沒有包括他們的對白,祇靠觀眾想像出他們對話的內容。這樣安排固然是戲劇效果,節省了枝節,讓女主角有盡情發揮感情的空間,也無形中反映出她的孤單感。可惜的是,當觀眾想知道更多關於童童和身邊人的關係,或是她背後的故事,我們都不得而知。中段有一節童童提及她母親在世興昏迷後,首次向童童表達對他倆未婚同居的不滿,但那關係的張力在那一幕後就鮮有提及。編劇刻意避而不談童童、世興背後的故事,令角色塑造略顯單薄。童童除了擁有世興未婚妻的身分,究竟她是一個怎樣的人?觀眾知道她對世興一往情深,但她所追求的就祇是愛情和往昔的一段甜蜜回憶嗎?欠缺紮實的人物塑造,她的用情之深看來就有點浪費。

 

三十年的時光在世興的病房似乎停止了,病房的擺設亦象徵了時光的停頓。在營造病房這個半私人空間上,病床布簾的運用應記一功。甫開首,病房被半透明的白色布簾包圍,預示了這個是屬於童童和世興的「二人」世界。第二幕童童滿懷希望地把布簾打開,展開了他們的故事。到故事中段,快將結婚的童童噙著淚水,一邊哭著說「我冇諗過我哋會喺咁嘅情況之下講分手」,一邊把布簾合上,結束了她和世興的訂婚關係。到她婚後首次探望世興,童童刻意與病床保持距離,遠遠站在台左,故意不望向世興,讓布簾繼續隔著他們。當童童選擇了以朋友的身分與世興相處,她一下子釋懷了不少,再次把布簾打開,她又能自在地站在世興身旁照顧他。布簾的開開合合,揭示了他們關係的起跌。布簾的精妙之處在於能配合劇情的發展,不單是幫助演員掌握開合時的節奏,亦能引導她在移動布簾時流露出適當的表情和眼神,表達不同場景應有的氣氛。在最後一幕,童童把布簾徐徐打開,節奏對比開首減慢了,她把布簾好好整理,再轉身望著空空如也的病床,像是回憶她和世興的幕幕往事。布簾最後打開了,她所眷戀的人離開了,她帶著淺笑與這個病房道別。

 

布簾所營造的朦朧感幫助了劇情的推進,佈景和道具擺設也創造了病房的實在感。不過,有些道具的存在祇為了說服觀眾他們正身處病房,未有被好好利用。例如放在台上的電話,台後的儲物架和架上的用具。為了交代時間的流逝,童童所用的通訊器材由座枱電話、傳呼機、舊式手提電話變為智能手機。但觀乎全劇,在台上的電話祇用了兩次,那台電話的作用不大,十數年過去了,舊式座枱電話的存在略顯突兀。儲物架在台上也祇用作擺放童童的外套、水杯和錄音機,物件的意義變得可有可無。相反,放在床尾的掛架在細節上帶點微妙的作用。為了消磨在病房裡等待的時光,童童在病房中不時閱讀,而當她看完了一本書,她就會很自然把書本放在掛架中,及至劇末童童在掛架中拿出iPad與世興一起欣賞《反斗奇兵》 (Toy Story)。掛架雖小,卻代表了她在世興的病房中佔據了一個小角落。

 

這個不單是屬於世興的病房,也是屬於童童的病房。放下了世興和長達三十年的感情包袱,童童步出病房、跟冗長的病歷道別,是時候重過新生了。


(原載於2019年12月/第28期《劇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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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天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