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抑後揚——二看國光劇團《林沖.野豬林》
文︰陳韻妃 | 上載日期︰2019年9月24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主辦︰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演出單位︰國光劇團 »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日期︰13/7/2019 14:30
城市︰臺北 »
藝術類別︰戲曲 »

國光劇團近年推出的《林沖.野豬林》(下簡稱《野豬林》)為李少春(1919-1975)版本,請中國國家京劇院一級演員、武戲曾得李少春指點的李光傳授,2016、2017年各演一次,今(2019)是第三回[1]。本戲的版本流變、審美方式、意旨與表演,筆者於首演時已撰文評論[2],茲不再述。現就今年所演,談表演觀察。

 

李少春版本之前,尚有李桂春(李少春之父)、楊小樓均排演同名劇作,差在劇作重心的轉移、表演設計、篇幅長度等。楊小樓談他演繹各個戲曲人物的方法為「一字訣」:

這是老前輩傳授我們的一個方法,……不論唱什麼戲,先要把戲裡最主要的感情抓住。

京劇劇作家翁偶虹說明:

一字訣的方法,先決定了每個人物的基本性格特徵、每個戲的基本格調。有了「格」,一切唱唸就有所依據而恰如其分地發揮了。[3]

楊派《野豬林》以「抑」字為格,雖說楊、李版本不同,無礙引論於此,其中〈白虎節堂〉、〈發配〉、〈山神廟〉唱唸作打俱有可觀處,故討論以三場次為主。

 

人物的壓抑

 

藉楊小樓「抑字訣」看《野豬林》,林沖領八十萬禁軍,有施展抱負的自我期許,會珍重名位,不輕率魯莽。然教頭一職來自太尉高俅派任,人才居這廝下少發揮餘地,「有手難舉,有口難言」,徒能強自忍耐,故這人物在性格、身份是壓抑的。

國光三回演《野豬林》皆由戴立吾飾演林沖,為青壯輩武生演員[4],其唱唸剛緩並濟有韻,舉這戲而言,細分起來有不同比重,唱腔不時夾雜悲聲,例如〈白虎節堂〉,演唱【西皮倒板】、【西皮散板】,充滿隱忍委曲,尤其一句【倒板】「八十棍打得我沖天憤恨」在「得-我」間拖腔宛轉,聽之悽切;唸白則硬氣有餘,從高俅宣判林沖斬首,後者喊「冤枉……冤沉海底」的大段戲詞,字字分明,不受詞由慢而快的節奏而含糊不清,硬氣強化下,聲塑人物不卑心性,「冤枉」初揚音高,一道氣貫口,最後「海底」二字直拔高聲,千斤重道白,抑揚明顯,擲地有聲。

 

武生扮相英俊、身手了得自然不在話下,卻常病於木訥或單一,殊為可惜。戴立吾臉上有戲,劇中魯智深幾度要替林沖出頭,戴除唸「寬恩、饒恕」……台詞、行勸阻動作外,還有嘆氣無奈,是一種身在官場/局中不得已、難對化外僧人多作解釋、只得甘休,轉瞬間融合成的複雜容色。

 

綜上所言,戴立吾唱唸不競嘹亮,不似其他人演來橫眉冷對、雄糾昂揚,更合乎主角自抑忍耐的性情。人物經過聲、色立體浮雕,展現威武不屈又飽含心曲的多樣面向。

 

場面的壓制、緊逼

 

 「抑字訣」除掌握人物特徵,亦可延伸至戲的其他方面,林沖之所以壓抑,有性格、外力原因,後者指猛惡的現實所造就,〈白虎節堂〉演他者故意誘其入軍機重地,後與高俅正反交鋒,在場面和表演上傳達出威懾態勢。

 

2016年演時,在林沖未踏進大堂前,高衙內-富安、牢子手一-牢子手二……兩人一組交頭接耳、安排堂內一切,再輔以昏暗燈光,於是機心羅織、難辨光明的修羅場佈置就緒。本次演出也許與崑劇〈夜奔〉合成「京崑林沖」節目,先演崑劇已佔去部分演出時間而刪減此項作法,使得氛圍營造較遜色。

 

不過,演員對手戲有盛於以往的表現,戴立吾唸「卑職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一串白口,聲情激昂,每字都質問當面,像佔了上風,觀眾在此也報以掌聲為之助陣,但歐陽霆飾演的高俅,面對滔滔雄辯僅回一拖長音的「嗯」字,以勢抵量(辯詞),四兩撥千金地擋了回去,又緊咬林沖每句話尾,自牙關迸出怒意,聞之發顫,文武場益多加鑼鼓強化當堂對質情緒,略微調整後,雙方交鋒顯現首演版更為緊張效果。

 

此場表演,刻意設計林沖處處受限,有字的唱唸,「唱」只可訴說委曲,「唸」不容辨白,兩項示意其向強權猶自辨述的努力。不言的作表,「打」肢體屢受壓制,升堂時四仰八叉被牢子手高抬過頂,到八十棍刑腰腿,再上棍夾雙手,全身、上、下半截完全不得自專。以及被重責八十後大量甩髮動作,戴立吾甩圓的方向髮不纏繞,甩左右時斜上筆直,力道掌握得當。甩髮的髮束同水袖一樣,不單作服裝,其實是手的延伸,這裡大範圍甩髮似極力伸長的雙手,八方求救信號沒法上達天聽。論林沖武藝足以反擊,不該如是,因性格強抑使然與場面憑勢取勝,迫使被動招架。

 

眼前最壞情形,在夾棍半途林沖一聲笑中破開缺口,戴立吾笑聲音頻低沉,透著對今日遭遇、權力黑暗的認識,不仿勝利在望的敞亮大笑。「作表」沉鬱之笑,倒使賊子悚然起驚,既形成表演反差,又為重重壓制鋪墊漸次爆開的號角。

 

抑制後的爆發

 

〈白虎節堂〉裡林沖,身段或下跪、趴爬,呈現居強權下、被壓制到底的劣勢,自主權不在手,卻在最後笑聲劃開反壓迫一線天。〈發配〉其受欺於董超、薛霸,除中間以吊毛——拗折身軀——表示被二人打到忒甚外,大多直挺站立,較大堂的伏低姿態有別,兩場身體逐漸由低往高伸直;再者林開頭唱詞「一路上無情棍實難再忍」,難耐公差欺侮太過之忿恨,遂奪棍施以小戒,不像之前一味不還手,戴立吾的表情混合著不忍、氣衰,沒絲亳懲戒的痛快,留有饒人過犯的自制。最後〈山神廟〉見陸謙率人進逼至此,終於不採退讓策略,肆恣撒開來打,戴立吾身手矯健乾淨,當聞妻小被逼喪命,戴一瞬間現出痛不欲生仰天奈何,後轉狠厲結果刀下亡魂,神情富有層次。前番的抑制相讓與顧忌悉數抛去,所有氣忿堆積至高點,於焉爆發出來。

 

走向體制外

 

這戲安排的林沖唱唸,反映從體制內而外的人生方向,白虎大堂用規矩【西皮】板式、唸白,辨理原是公堂會審常有的設計,以口相爭,顯示他誤信大堂具公義,故按體制程序陳情,事後證明是假想。等到發配滄州出場唱【高撥子】,在全戲幾以皮黃板式,京劇名家吳小如認為「風格殊不協調」[5],但清白人獲罪身可謂荒謬,不用一般板式其實恰合主角際遇逸出常軌。前述兩場唱段分別作敘事、夾敘發抒用,到風雪草料場【反二黃散板、原板】則全然抒情,唱嘆英雄的蕭索落寞,現下事無可濟,「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說出唯有反出體制方得天地的心聲。

 

本戲〈白虎節堂〉、〈發配〉與〈山神廟〉對人物、表演由抑到揚之起伏,著墨地很好,林沖三場服飾變化——藍箭衣、紅白罪衣罪裙、藍侉衣侉褲也有相應之理,更可解讀成身份轉換和抛棄,前兩場均著厚底靴,是種地位象徵,即便淪為罪人仍自矜豹子頭,要到環境不可為、無以容身,成了無名之卒,才改踩薄底。不斷地剝落外在身物,直至殆盡,一無所是的自己。戴立吾出飾林沖,比起首演初試新聲有壓力,此次卸下小心翼翼,悠著唱,字音輕重、人物特徵等都善用自身嗓音特色唱作得清晰,整體從容許多。近來劇團規劃不少武戲,戴於其中嘗試了《鍾馗嫁妹》鍾馗、《伐東吳》黃忠、關羽和趙雲,有助橫向拓展行當,越見煥發。



[1] 國光劇團2016年首次演出《林沖.野豬林》,單演此戲,2017、2019年都合崑劇〈夜奔〉成「京崑林沖」節目,先演崑劇後接京戲,藉劇情順序倒轉塑造回首前塵往事之感。三回主要演員是林沖-戴立吾,魯智深-黃毅勇,林娘子-林庭瑜,高俅-歐陽霆,高衙內-陳元鴻,陸謙-陳清河等。

[2] 參見筆者評論國光劇團:〈一身功之流離《林沖.野豬林》〉,首次發表於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1122

[3] 翁偶虹《翁偶虹文集.論文卷》,天津:百花文藝,2013,頁9-10。

[4] 戴立吾,現為國光劇團青壯輩武生演員,復興劇校(今國立臺灣戲曲學院前身)第24期畢業,初習京劇武丑,後攻武生行當,師承李幼斌、張善麟、王立軍、李環春、郭鴻田、吳興國等楊派、蓋派多師。擅長短打、長靠、箭衣和悟空戲。

[5] 吳小如《吳小如戲曲隨筆續集》,天津:天津古籍,2005,頁5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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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