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傾城無方》:為城傾命的六種浪漫
文︰鄭思婷 | 上載日期︰2019年3月2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傾城無方 »
主辦︰香港話劇團
演出單位︰香港話劇團 »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上環文娛中心8樓)
日期︰01/12/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巨型流線的形體意象、此起彼落的人物穿梭於歷史空間、無數身軀組成的情感混合物、場景的變奏和死亡的倒數,進踞著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的穿透式表演空間,以零距離的姿態衝擊著觀者。

 

香港話劇團「新戲匠」劇目《傾城無方》,將1941年二戰時期香港淪陷的歷史故事,藉著七個不一定生於此城卻可能死於此城的人物串連、滋長、淪陷及滅亡。對當代香港觀眾而言,這場戰爭不再祇是教科書中的冰冷史實,而是活現於我們的眼前,構成不能磨滅的新意義。

 

衝突跨語理的文本風格

 

全體演員遊走觀眾席間,以抑揚的有機結構為此劇揭開序幕,旋即將觀眾帶進香港保衛戰的緊張氛圍。故事脈絡順序分明,由一句「佢哋得一個喺香港出世,但係得一個唔喺度死。究竟邊個要死?邊個唔使死?」作楔子,講述七名在二戰期間參與香港保衛戰的虛構人物故事,包括:一名參加保衛兵的香港大學生、一位盡忠職守的日本將領、一個置身事外的英軍上尉、一名拒絕棄城的英軍參謀、一個祇求存活的年輕加拿大兵、一位旅居香港的蘇格蘭商人,以及一名愛國愛民的黑社會老大。隨著旁白無情地宣布日期和軍情,七位人物中的六位一個接一個地走向預期的死亡,觀者亦體驗了六波情緒的潮起和潮落。

 

編劇區汶樂以六個獨立故事作為劇本的基調,歷史時序為針線,戰役爆發日為分界點,作等腰三角形的對稱呈現。人物軌道非但沒有重疊,所揭露的僅是幾段特寫事件:例如,戰火將至,年輕加兵卻貫徹他的睡覺哲學,反正都死;又如,誤投日本的黑社會老大,藉日軍送的將棋抒發即使抉擇錯了,亦會勇敢承擔後果的感受;還有蘇格蘭商人先在賽馬場上舉杯論時代,後在戰場上與戰友豪邁地爭論誰先死去。各人處境雖對立,卻都擁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氣魄,六種性格對照六種浪漫情操,微妙的首尾呼應增強佈局的對稱美。

 

劇中對白的運用亦有別於傳統戲劇,不再祇為描寫人際衝突而服務,而是轉向引導角色坦白其內心世界。對白設計深刻而精練,外界的旁支牽絆被適度留白,亦沒有誰在歇斯底里的呼喊;但藉由配角的價值反差,幾分鐘的對話便足以成功營造主角的英雄或反英雄本色,甚至更讓主角自然而然地道出其人生座右銘,如大學生的「呢個地方需要我」和商人的「有身分就有義務」,讓觀者看得滿腔熱血。可惜此類情節略嫌過少,樂見編劇減少歷史敘述而多著墨於此,進一步蓄積戲劇張力。

 

身體性的現場震撼

 

導演黃龍斌的劇場信念,一向是以形體美學為主,而且富含五官創意。《傾城無方》有六個故事七個演員,導演以模糊演員的獨特性作切入點,統一其髮型、妝容及衣著,每人分演主角、配角、旁白和舞者,處理方向一字記之曰「解」:先解讀編劇的故事世界觀;後透過演員的演繹解剖角色;再編組集體形體解說內在衝突,讓內心透過身體說話;最後以感官解放觀者,產生言語不能引起的精神共鳴。

 

例如,日軍隊長收到命令要按兵不動的情節中,全體演員幻化成士兵聚攏在隊長後面步操,猶如一機械個體。這時有個別士兵偶發出殺敵的衝動,爆出一個脫韁的動作,隊長立即按住他,其實隊長也是在按捺住自己的焦躁。如是周而復始,隊長的內在掙扎透過多人的身體具體化,澎湃的步操猶如他的心跳聲,實嘆為觀止。又如另一場英軍堅守九龍三天的橋段,以全體演員分散於舞台上做「倒豎蔥」的高潮作結;有人成功、有人搖搖欲墜、有人失敗了再試,眾演員的臨場實力被赤裸展覽,觀者被逼殘酷地直面「堅持」對身心做成的損耗,怵目驚心;同時,看著演員的身體遊刃於虛實之間,觀者亦遊刃於投入和抽離之間,驚覺我城的現代人也可為堅持傾出如此純粹的生命力。

 

在導演引領下,創作團隊同樣勇於瓦解舞台的虛實元素,包括燈光、佈景、音效及服裝,將之拆散、玩弄與扭曲,為觀賞旅程傾注創意。譬如那場黑社會集會的情節,全劇場的燈被關掉,演員以手中的電筒照亮其他演員的臉,邊走邊照邊說,道具是燈光,腳步聲是拍子,愛國愛民的黑社會也可以浪漫起來。又如城牆推倒後竟是一個垂直的繩網,它是棋盤又是敵我的分界線,後來演變成限制自我的心網和牽引眾人命運的塵網等象徵,在多場形體中解碼為不同的核心意象。凡此種種構思破格多元,不能盡錄,但都恰到好處。觀者的感官被喚醒,盡情悠遊於情感世界後,重新發現,我們於此城不必祇是營役偷生,也能如劇中的眾英雄般活出浪漫熱情,秘訣是為信念傾出生命。這正是導演就著此劇的命題「點樣都死,如何活好」所作出的一個渾身解數、聲「汗」俱下的啟示。

 

劇場是一個城市的精神在表演

 

儘管《傾城無方》故事上仍有瑕疵,例如六條故事線被說成七個得一個沒有死,看來是導演與編劇互動衍生的小偏差,也有演員不幸於首演前受傷了[1],但它無疑是一個充滿原始能量的劇場演出,同樣是香港話劇團因應「後戲劇劇場」 (Postdramatic Theatre) 趨勢的一個嶄新嘗試。演後座談中,有觀者說演出讓她再次感到一些久違的情緒而抽泣起來……我想,那六種浪漫情懷中 ─ 為國、為民、為榮耀、為堅守崗位、為保衛此城、還是為天賦的生命而堅持活著,不論是哪一種觸碰到她,祇要為城傾命,總會活自有方。

 



[1] 原定參演的張學良因傷未能參與演出,其角色由導演黃龍斌兼演。

 


(原載於2019年3月/第25期《劇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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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