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者的笑聲 ──談維斯比揚斯基、康托、陸帕的劇場美學
文︰林蔚昀 | 上載日期︰2013年9月10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Katarzyna Pałetko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之前,有台灣劇場朋友想來波蘭玩,問我波蘭有哪些劇場好看。我和他說:華沙不錯,有新生代導演克里茨托夫.瓦里科夫斯基 (Krzysztof Warlikowski) 領導的新劇院(Nowy Teatr),還有格哥斯.積仙拿(Grzegorz Jarzyna)的TR華沙劇院。如果你夏天來──我繼續說──你可以去波茲南(Poznań)或者弗羅茨瓦夫(Wrocław),那裡每年都有國際劇場藝術節,而且弗羅茨瓦夫是葛托夫斯基發跡的地方,又是「橘色另類」(註)的發源地,應該很值得考古。不然的話,你也可以去一些鄉村劇場,那裡的東西很前衛,不比大城市遜色⋯⋯

 

「好像很豐富啊,可是怎麼沒聽妳講起妳住的地方──克拉科夫(Kraków)呢?」

 

他一說我才想起來,怎麼沒提到克拉科夫。它畢竟也是一個劇場重鎮啊。老劇院(Stary Teatr)有波蘭大導陸帕坐鎮,歷史建築Krzysztofory的地下室曾經是名導康托導戲的地方。波蘭第一個文學酒場表演(cabaret literacki) 《綠氣球》 (Zielony balonik)就在這裡誕生,而維斯比揚斯基(Stanisław Wyspiański) 的國寶級經典劇作《婚禮》(Wesele)首演也是在此⋯⋯

 

既然如此,為甚麼忘了它?難道真的是距離太近不知珍惜?(就像台北人懶得去看故宮,倫敦人懶得去看大英博物館?)為甚麼我總覺得克拉科夫沒甚麼新鮮事?

 

我對克拉科夫的觀感,可能和它的「地域精神」(genius loci)有點關係。雖然曾經是舊時首都,有著代表國家精神的瓦威爾城堡(Wawel),住過兩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 和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並且有數不清的古蹟⋯⋯但是今天的克拉科夫,依然像十九世紀那個歷經戰火摧殘、列強瓜分及經濟蕭條衝擊後的克拉科夫,隱約瀰漫著一種頹廢、沒落、令人昏昏欲睡的死寂氣氛。在克拉科夫做生意、搞文化活動、做任何創新都是困難的,因為這是一個具有深厚歷史和傳統的城市。克拉科夫人對他們歷史傳統感到非常驕傲,驕傲到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紀念傳統、給傳統鍍金。這種事做得適量是緬懷先烈、不忘本,作得過火,就和悼亡弔喪沒兩樣了。

 

有人曾經開玩笑:「在十九世紀末的克拉科夫,唯一的產業活動就是歷史紀念日和葬禮。」這句話到今天還有一些真實性。在克拉科夫所創造出的藝術和文學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死亡美學的味道。這並不是單純地指這些作者描寫死亡、歌頌死亡、宣揚生如朝露櫻花,而是一種對傳統、歷史不尋常的崇敬態度,以及對過往消逝事物的緬懷哀悼。

 

在波蘭著名詩人/劇作家/畫家維斯比揚斯基的劇作《婚禮》中,就可以看到這種悼亡的手勢。乍看之下這是一齣描寫一場婚禮的寫實肥皂劇(新郎新娘以及賓客真有其人,婚禮也真的有舉行),但是骨子裡卻是在嘲諷批判那些只顧眼前安逸、忘了復國大業的波蘭人。第一幕看起來還很「正常」,但是到了第二幕,歷史人物、幽靈、稻草人、黑騎士⋯ .統統出籠,某個歷史的幽靈把象徵復國任務的金號角交給婚禮的東道主,一個農民被派去在波蘭各處吹響金號角,號召革命。然而,他很快就遺失了他的金號角,復國大業也就不了了之。

 

整齣《婚禮》最經典的是最後一幕。當農民遺失了金號角回來,窗外的稻草人(其實是會動的乾草堆)把所有人叫到外面,拉起小提琴,命令人們跟隨音樂跳舞。人們像是夢遊一般帶著呆滯的表情,手拉手轉圈,看起來就像是一群沒有生命的玩偶。

 

人類的偶化、無生命化,在康托的「死亡劇場」(Teatr śmierci)中可以明顯看到。最經典的例子是1975年的《死亡課室》(Umarła klasa / The Dead Class)。舞台上,演員們像小學生一樣一排排面無表情、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在導演康托的指揮下(和一般坐在台下的導演不同,康托會親自上台指導演出)開始動作,唸兒歌,或是舉手發問。不管是演員的衣著打扮、舉手投足,或是整場演出的主題(童年、

過去、回憶、死亡),都瀰漫著一股降靈會的氣息。

 

維斯比揚斯基和康托都可算是波蘭劇場中的「悼亡者」。但是和一般只會五子哭墓、總認為自己「在為全歐洲犧牲」的悲情波蘭人不一樣的是,這兩位創作者並不是很認真地在悲傷。這麼說好了,在他們的悲傷中有一抹若有似無的促狹、嘲諷,彷彿他們知道自己的悲傷也是在裝腔作勢,於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們很清楚,就像波蘭浪漫主義詩人挪威德(Cyprian Kamil Norwid)說的:「波蘭人是個巨人,而波蘭人裡頭的人是個侏儒。」然而,透過他們在劇場中創造出的疏離(維斯比揚斯基透過荒誕、象徵的情節,康托透過演員誇張的表演以及在舞台上干涉演出),維斯比揚斯基和康托向觀眾展現出:「你看,你的悲傷也不過是一場戲罷了。」(不過這並不表示悲傷是「假的」),藉此讓侏儒狠狠嘲笑了巨人。

 

克拉科夫的劇場大導(同時也是波蘭當下最知名導演)陸帕繼承了維斯比揚斯基和康托的傳統。和這兩位老前輩一樣,陸帕也是學美術出身的,因此十分注重舞台的視覺設計。有一次在台北幫他翻譯《麗特、丹妮、佛斯》(Ritter, Dene, Voss)的演出記者會時,陸帕提到,舞台上的家具都是真正的老家具,是他從古董店收集來的。每個家具都有自己的歷史、過去和故事,而非只是單純的道具。演員被這麼多「有故事的家具」所包圍,其實也就像劇中人被家族的歷史壓得喘不過氣來。

 

陸帕的演員是疏離的。在刻意拉長、重複的場景中(陸帕喜歡在劇場中對「時間」進行實驗),他們即使是在生氣、悲傷、孤獨、寂寞、狂喜(像是《假面.瑪莉蓮》(Persona.Marilyn )中的瑪莉蓮.夢露),都有一種抽離、心不在焉的感覺。彷彿,一部分的自己從「角色」(這裡有雙重的角色:人物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演員所扮演的角色)中分離出來,在一旁冷眼觀看那個歇斯底里、過度投入的自己,並且發出諷刺的輕笑。

 

這樣的笑聲,其實比一百分的痛苦還要令人抓狂不安。因為,如果悲傷不過是惺惺作態,如果痛苦也只是為了取悅自己(「我好可憐哪」)而做的搏命演出,這樣的痛苦到底還算不算是「真的」?(其實,這是人生中最真實的情況,我們都是在演戲給自己看。但是很少人喜歡被別人或自己指著鼻子說「你不過在作戲」吧?)

 

悼亡者的笑聲是令人尷尬、不安,甚至可以說是令人憤怒的。因為他們不好好恪守本分(波蘭人的悲劇宿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卻在哀悼亡者時不停笑場。最糟的是,他們還不肯改行,不做喜劇小丑逗人發笑,堅持悲傷嚴肅。他們的弔唁令人哭笑不得,他們的眼淚令人發噱,而笑聲令人悲從中來。

 

也許,生活在一個永遠都在懷舊、永遠都在悲情的城市,這些創作者除了成為一個悼亡者別無選擇。但是,他們選擇成為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悼亡者,這是他們保有創作獨立和自我的方式。

 

對於被迫哭泣的悼亡者來說,笑聲,是他們的反抗。

 

 

註:

「橘色另類」(Pomara´nczowa Alternatywa)是波蘭1980年代一個happening運

動,旨在以文化藝術的手段顛覆刻板的政治符號,運動的核心象徵是一個戴橘色

帽子的小矮人,成員在波蘭大城市的牆上畫小矮人的塗鴉(反抗隨處可見的政治

標語、波蘭白紅國旗),或是戴橘色帽子上街遊行,派發幽默諷刺時事的雜誌、

傳單等。「橘色另類」在波蘭民主化的過程中扮演不可忽視的角色,到今天,弗

羅茨瓦夫各處都可以見到各種小矮人的銅像,以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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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布紐爾大學戲劇系學士。在波蘭生活已七年。曾於亞捷隆大學攻讀比較文
學碩士。以中文、英文及波蘭文創作詩、散文及小說。致力於在台灣推動波蘭
文學及文化。著有《平平詩集》,譯有《獵魔士:最後的願望》、《獵魔士:
命運之劍》及《鱷魚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