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身體,是我們唯一的機會——評《洄游》
文︰郝妮爾 | 上載日期︰2018年6月28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照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
節目︰洄游 »
主辦︰澳門藝術節
地點︰舊法院大樓二樓
日期︰6/5/2018
城市︰澳門 »
藝術類別︰戲劇 »

在觀看《洄游》的前後幾天,才在「READr」上,看到關於越南移工來台的苦楚報導[1]。奇怪的是,即便是落幕以後的好幾天回想到這齣戲,都還是鼻酸,卻驚奇「小城實驗劇團」能夠用如此溫暖的方式敘述這一段段故事。

 

《洄游》是自2016年初開始的計劃發想,舉辦「印尼女移工」之工作坊以及田野調查,並且在2017年發展劇本,最後於2018年五月的澳門藝術節演出,對艱困的劇場生態來說,歷時如此漫長的排練與考察,簡直太過奢侈。暫不考量劇團如何營運的問題,小城實驗劇團展現了一個宏大的企圖——他們深刻明白,對觀眾或者演出籌劃者來說,這些都只是他者的故事,可是對台上演員來說,是她們必須耗費全身的力氣,才能讓情感不浮濫不生硬,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過往重新挖掏出來的真實人生——此戲不慍不火,全是立基於此,創作者願與人同理,願意拋下主僱的界線、或者民族性的問題,純粹為了人求生存的本能站在同一邊。此時的主體完全交由移工們的人生,而非創作者的觀感展演,因此能慢,而且必須得慢,如小火燉煮一般,將時代的記憶滾成一鍋劇場清湯。

 

為求生存,遠離故居,游向遠方,是為迴游。這不僅是魚類的特性,也是人類求生的本能。九十年代亞洲發生金融危機,使得印尼成為衝擊最大的國家之一,貨幣貶值,生活風雲變色,龐大的債務頓時壓下,開啟第一波印尼移工大舉外移尋求工作機會;直至2014年,中東國家的工作文化以及經濟衰退,使得他們不願前往中東,只能更加密集前往亞洲其他國家,澳門就是其中之一。

 

演員扣合著時代的軌跡走,起初他們圍成一圈載歌載舞,直到象徵「命運」的籠子降下,他們必須抽取屬於自己的「命運卡牌」,並且別無選擇的接受這樣的安排。優先出場的三位演員,分別在舞台上以不同顏色的豆子(或是滾珠?)排列出1990、2004、2014年的字樣,同時不卑不亢的說出自己的遭遇。其後,這些時代的字樣將任人踩踏、被車輪駛過、散亂在舞台上。這一段,著實諷刺得漂亮。推展時代的是人,創建時代的是人,但將時代裡美好風景毀壞的也絕對是人。對應印尼所遭逢的金融重挫、印尼底下的大多數的人都想是舞台上被任意踩踏的豆珠,渺小,鄙賤,卻不輕易碎裂,頑強地四處滾動。

 

本戲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劇中除了移工自己的生命經驗,亦部分呈現她們家人的心路。當觀眾看見移工安妮的母親及女兒,她們站上舞台朗讀他們這些年分隔兩地的痛楚,那一刻的震撼無以言表;三代相聚,一同現身舞台,朗讀寫給對方信,內容真摯無比,原因是信中描述的不光是悲傷與思念,還有更多因為安妮的缺席,而感受到的孤獨、不解、甚至埋怨。

 

觀看紀錄劇場,最擔心的就是過度氾濫的情感。畢竟倘若真的將生活中的苦不假修飾地擺在舞台上,那只會變成一種暴力,雖可賺人熱淚,但情感單薄。就這點而言,更可以看得出《洄游》是如何小心地處理情感流動,且盡可能堆積每一個演員的層次,讓她們在素人演員/印尼移工的身份之下,還是一位女兒/太太/母親,是眷戀故土的民族,是溫暖強韌的女性。

 

本戲切割為八場,每場控制在五至十分鐘不等的長度,一來是防止過度的情緒蔓延,二來是堆疊人性的層次,使得短短一小時的戲,波瀾起伏、層次分明。綜觀而言,可以看得出所有的創作理念均是圍繞著一個核心重點,便是真誠無欺。

 

近年來台灣亦開始發展移工相關主題,比較兩地的作品,最大的不同是,在本戲出現大量、頻繁的「感激」——「謝謝澳門給我這個機會」、「謝謝澳門讓我的孩子可以唸完大學」——這些台詞放在戲中,突兀得官腔,讓人質疑其必要性。不過轉念一想,也許這些台詞並非唸給觀眾聽的,而是演員們非得藉由此舉才能完整心中的情感?也許她們渴望傾吐的不僅僅是對命運的無奈、對故鄉以及家人的思念,更有對此地的感謝呢?是不是當這些情緒終於匯集的時候,戲劇才有可能對於台上的演員達成真正「療效」?

 

「戲劇治療」一詞雖早已瘋傳西方國家,但在亞洲地區其實仍不盛行。這種方式能夠帶給人心多大的幫助?當然不是倚靠我的片面之言即可斷定,不過我始終相信,藝術倘若真能達到療效的結果,經常是雙向的收穫。

 

誠如戲中演員們的對話:

——「單靠我們的身體,可以改變嗎?」

——「這個身體,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在台上的演員舞動、吶喊、悲傷的同時,我強烈地意識到,這個身體也是身為觀眾的我們唯一的機會,唯一能去感受、同理、與之站在同一陣線的機會;也是一次能夠反主為客的機會。我相信大多進劇場看戲的觀眾均是習慣於僱主方,而非勞工,若說《洄游》激起甚麼思辨的能力,那麼其中一項就是解剖這習以為常的主僱生態、經濟發展與落後、幣值恆定與過度膨脹——看清楚這些因沖刷得太久而早就習以為常的歷史痕跡,有多麽不正常。

 

當「下一次洋流來的時候」,有些人選擇回家,有些人必須再留下來三四年,但這何嘗不是一種隱性的暗示?誰能夠保證在下一次的洋流中,我們不會成為那位被迫跳下海裡、奮力滑游,只為了到彼岸求一個美好生活的人呢?


註:本篇評論關於《洄游》之排練發展期程、提到的對話、人物姓名,均是參考《洄游》節目冊。



[1] READr ,《窮得只剩一條命》,https://www.readr.tw/project/foreign-labour,瀏覽日期:2018/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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