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蔥一樣的劏房現實:《我的50呎豪華生活》(重演)
文︰鄧正健 | 上載日期︰2015年1月28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演出單位︰影話戲 »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日期︰24/1/2015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影話戲」的《我的50呎豪華生活》首演時獲多方好評,以規格更高的評論標準來看這次重演,我認為是必須的。事實上,《50呎》的吸引力在於形式與內容之間的有機結合和互相催化,即使是毫無心理準備的觀眾,甫進劇場,亦能馬上感覺到創作團隊對開發劇場空間的重視;當一個多小時的演出終結,再不敏感的觀眾亦會知道,《50呎》不只是一次劇場美學的實驗,還是一次人文關懷的展現:在一個劇場空間裡,再現現實生活中的劏房經驗。

 

《50呎》第一個最準確的設計是:觀眾並不容許置身事外。方形黑盒劇場的觀眾席被撤去,觀眾可以——或是必須——在劇場裡不斷轉移位置,地上畫滿了住宅單位圖則,形成了一個個被假定的劏房單位,演出前半部份的劏房故事片段就在是這些空間裡發生。我不禁想起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在電影《人間狗鎮》(Dogville)裡的激進形式實驗,只是《50呎》沒如電影般把這種形式玩盡,劇中不是每個片段都用到地上圖則,在部份片段裡,演員以走位和動作來表達這居住空間,是如何狹小得荒謬。但其他的,演員跟地上圖則全無關係,這時劇場突然又變回一個沒有被清楚定義的空蕩空間,觀眾圍成一圈,或站或坐,觀看著演員敘述他們的劏房故事。

 

對於地上圖則怎樣設定空間的性質,我十分在意。在《人間狗鎮》裡,正是以類似方法把空無一物的拍攝廠嚴格定義為一個寫實場景,而《50呎》對此則比較寬鬆。從觀眾進入劇場,四處遊走閒逛,到演員魚貫在觀眾之間冒現,演出,另一演員又在另一處出現,引導觀眾轉向那邊。劇場空間到底是甚麼呢,一直在改變,而唯一沒變的,是劇場由始至終都被定義為一個(半)公共空間。觀眾一開始就被邀請進入,跟演員共處一地,觀眾隨著演出一路熱身,不斷適應跟空間和跟演員的異常關係。可是,地上圖則卻一直未如《人間狗鎮》那樣將虛的空間粗暴地寫實化,只有部份演員借用圖則來敘述他們的戲,片段一過,空間再度虛化,圖則的意義也被消解。如此一來,圖則本來強橫的意象被硬生生截斷,有時更對觀眾造成視覺上的搔擾。

 

不過,《50呎》的高潮並非在這個(半)公共空間裡發生,而是在空間中央的巨大木房裡。木房意象鮮明,就是一個劏房,木房四周被木板封死,觀眾看不見房內情況,但劇場一旁的巨大螢幕馬上以鳥瞰鏡頭映出房內的劏房實景,四個代表著香港地產霸權生產鍵上的角色:高官、地產經紀、室內設計師和劏房業主,全都化了小丑白臉,一同被塞進木房裡作真人show表演。螢幕上不斷在一個鳥瞰,一個平視的鏡頭——而我嫌鏡頭變化太少了——之間互相切換,將他們如何藉地產霸權生產鍵,瘋狂地剝削基層居住資源的種種醜態,暴露在觀眾眼前。

這是劇中首次將劏房問題的社會根源揭露出來,但態度卻是一種犬儒的凝視。甫開始,觀眾對木房性質一無所知,之後才透過螢幕得知房內狀況,這正好複制了一般人在現實中認識劏房的程序:由知而不見,到看見被媒體影像所符號化和商品化的劏房景觀。到了這個階段,觀眾即使置身劇場,卻仍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去觀看劏房:他們既看著木房不透光的圍板,又看著四個白臉在鏡頭下被肆意醜化和嘲弄。四人皆被描述為地產霸權的共犯,其中的權力關係也迅速被消弭:他們都是一丘之駱,觀眾自然可以置身事外,冷漠地消費著他們在火災之下死有餘辜的下場。

 

直至木房圍板被工作人員強行移走,四位演員早已卸去白臉,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在劏房生活的基層家庭,演出的能量突然被釋放。觀眾這才驚覺,他們一直都是旁觀者,如今一個徒剩支架的劏房大剌剌地立在劇場中央,觀眾既可看到這基層家庭的生活細節,也能看穿牆壁,看到對面的觀眾,觀眾跟這家人的「看/被看」關係,亦一併暴露。如此一來,觀眾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劏房生活就如同洋蔥一樣被層層剝開,觀眾亦必得面對,自己原來都是偷窺者。

 

此幕是全劇高潮,偏偏又是最沉默,最壓抑的一場。一家四口生活在丁方大小的劏房裡,母親是長期病患,父親剛好失業,不巧業主加租,生活逼人令讀大學的兒子打算放棄學業,跟女友分手,以便專心打工。女兒則養成沉默的習慣,只在聽音樂和寫日記中才找到心靈安慰。如此一個乍聽陳腔的故事,演員演來卻是平淡中暗藏抑鬱。劏房生涯使兒女變得壓抑,女兒壓抑著語言,兒子則壓抑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而在這模擬真實劏房的狹小空間裡,演員寫實地演著這一場戲,空間對演員身體的壓抑正與劇中人物的生活感受互相呼應,產生共鳴。尤其在甫開始同枱吃飯一幕,對白很少,四位演都是老老實實地曲著身子,縮起手腳吃著青菜淡飯,空間強大的壓逼感迅速引導演員入戲。此幕最堪玩味的是,劇場空間形式的激進實驗並未使演員的表演狀態走向形式化,反而令他們演得更貼近現實。

 

最後,全劇差不多就在這一幕戲的餘韻之中戛然而止。兒子最後走出家門,牽著本要分手的女友之手,慢慢離開劇場;沉默的女兒則躲在上格床的小天地裡,看著天花上的點點滲光,似乎擺脫了惡夢陰霾。可是,這個結局,叫我不禁猶疑了:那到底是希望,還是一個幻象,將把剛被揭開的潘朵拉盒子重新蓋上?

 

綜觀全劇,階級意識其實十分鮮明:站在地產霸權生產鏈上的角色被化白臉,是為醜陋的壓迫者;而劏房戶則是被同情的壓迫者,劇中被獲邀發聲的主體。這種因著人文關懷而衍生出來的二元善惡判斷,很容易把社會問題的複雜性簡化消解了。例如在那四個被醜化的角色中,他們是否就只有唯利是圖,而對劏房戶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又例如當兒子和女兒各自找到舒緩生活困頓的避難所時,是否又意味著作為年輕一代的他們已經認命,不再敲問現實?

 

當然在如此亮麗的美學實驗成績下,我無意過份苛責創作團隊對挖掘問題深度的不繼之態。我必須指出,《50呎》的政治性,不在於擊中現實的核心,而在於它以一個簡潔有力的劇場方式,再現了我們的真實生活。所以當一名年輕演員身穿西裝,拿著宣傳單張和大聲公站到台上,聲嘶力竭地質問觀眾:有甚麼可以約束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他其實跟整個戲一樣,對於如何消滅剝削和壓逼,並沒有任何答案。只是,藉著劇場,觀眾能夠跟劏房生活相遇,而不是旁觀和消費它,我就知道,這種對他者生活的體認,正是一種抵抗犬儒的強大力量。而《我的50呎豪華生活》的魅力,是它告訴了我,劇場居然仍然保存著這種抵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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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於香港,文化評論人,偶而寫詩,小說及劇場文本。修讀文化研究出身,曾任阿麥書房文化經理、《字花》編輯,現職大學講師。曾發表劇場作品《(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編劇,2015)、《安妮與聶政》(編導,2018)。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另編有評論集《憂鬱與機器──字花十年選評論卷》(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