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古典音樂——一種普世的語言?
文︰麥華嵩 | 上載日期︰2016年3月2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Fitzcarraldo劇照(網上圖片)
藝術類別︰音樂 »

2016年3月

看過一部拍攝於內地的電影(可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事了),印象中是第五代導演常拍的粗獷窮鄉故事,角色都在烈日與風沙中掙扎求存,愛慾暴力和荒漠黃土互為喻象。電影的時代背景,是二、三十年代軍閥土匪橫行無道的日子。

 

我不是應該在談古典音樂嗎?難道民初有土匪辦過管弦樂團?不,不,我還未說完。記憶中的電影有如此一幕,說一輩子幹粗活受壓迫的主角,意外地看見了一部(大概是土匪掠奪回來的)西洋舶來品留聲機,更聽到機器播出一段奇怪、迷人、主角從未聽過的音樂;多數觀眾會認得出,那音樂是韋華第的《四季》小提琴協奏曲。先得說,《四季》最早的西方錄音要到二戰前夕才出現,二、三十年代中國鄉民以至土匪要聽到留聲機播《四季》,不是很可能;但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我們也可以給予拍攝者「詩意自由」(英語所謂poetic license),不去管它。我真正想說的,是黃沙中響起的《四季》,給予主角一個逃出現實的想像空間,讓主角意識到身邊的殘酷現世之外還有一種美。而無論異響如何陌生,主角仍然被它深深感動,甚至啟發飄渺的想象,燃亮對現實的反抗意志。

 

電影是虛構的,人物是不存在過的,心理卻很可信,就像一切以虛說實、以光影及文字之無喻像心靈之有的敘事藝術。也像音樂。音樂不能捕捉,只能被凝定在唱片的紋理(或數碼錄音的記憶位元)之中,靜待重播,但一重播就是活躍生動的靈物,是空氣中無形的湧動聲波,是抽象的感情信息──是一種溝通的語言。

 

韋華第印行《四季》樂譜時特別附加四首十四行詩,每季一首,以音樂活現寫景的文字,以文字具寫音樂的點染,在聽者腦海摹畫視聽兼備、對十八世紀末意大利威尼斯一帶時節風光的想像;但有沒有十四行詩其實不要緊:作為純粹聲音的《四季》,已屬最易普及的一類古典音樂,更可說是古典音樂今天與大眾之間的一道橋樑。一個沒怎麼聽過古典音樂的人不一定會越過這橋樑,但至少會同意橋樑上的景觀蠻不錯。剛才談到的電影主角,正是連音樂的曲名都不知道,只是傾心於音樂本身──不用注釋、不必指涉、不關實物的音樂本身。沒字沒句,但天才紛呈、樂思豐富、技法利落、音色華美的古典佳作,亦是最能越過文化與歷史的藩籬、打動普世眾生的樂聲之詩。

 

「音樂是普世語言」這句話,可追溯至美國十九世紀詩人朗費羅。朗費羅在生時是「暢銷詩人」──今天幾乎是自相矛盾的名詞──但自二十世紀以來,聲譽一直下滑至今,作品現在被認為是十九世紀浪漫時期比較陳套的一類。他說「音樂是普世語言」,也總令人覺得太武斷樂觀,需要小心評鑑:怪不得,隨意在網上搜尋,就會發現很多人圍繞這句話寫過長長短短的文章,既有學者的專著論說,也有神經科學與心理學家的實驗研究──其中確是有證據說,無論原始土著或西方發達國家的時尚市民,對同一段音樂會有相似的精神反應。

 

我看,古典音樂至少是其中「一種」普世語言。有些古典音樂很「易學」,例如《四季》沒多少欣賞門檻,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會很直截地被它的流麗音色以及或急驟或悠的樂句感動;有些門檻較高的作品,正如上趟在本欄所說,對不熟悉的聽者來說會像難明的外語(古典音樂——一種難明的外語?),但學聽的途徑並不是跟老師上課──它們所要求的,只是有心者懷著耐性咀嚼精巧與深思的創造。如此的話,古典音樂作為西方文化對聲響的雕磨詩篇,確是普世皆可以分享和享受的語言。

 

《四季》是純器樂音樂,正如絕大部分交響曲、協奏曲、室樂、鋼琴獨奏曲等。我很相信純器樂古典音樂特別有溝通能力。你不妨試試在一個霧雨霏霏的夜裡,一邊獨自隔窗看雨,一邊聽蕭邦的鋼琴夜曲。就算你一輩子從未聽過任何古典音樂,你亦一定會感受到琴聲與淅瀝好像成了互為映襯的無言之詩。只有最粗劣無情的心靈,才會不被打動。

 

但就是有曲詞、有歌唱家演繹的聲樂作品,寫得最好的那些,也能做到聽者無論明白不明白每一個字詞的意思,都會在心裡有共鳴。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快樂頌》終樂章。當中的聲樂演唱,曲詞取自德語大詩人席勒的手筆,但你只需知道它與快樂、自由、人類友愛有關,就已能深刻感受貝多芬音樂的崇高與喜悅。我又想起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1942-)的1982年名作《陸上行舟》(Fitzcarraldo)。電影以二十世紀初真人真事為基礎(但情節由導演從頭想像過):來自愛爾蘭的主角歷盡艱辛,要在秘魯亞馬遜原始叢林的一個邊城,建起一座歐洲式歌劇院。荷索電影總是充滿宏大的影像,它們總是同時在嘲弄、同情和驚嘆於人對自然的傲然挑戰。《陸上行舟》的主角,正是強行於雨林魚蟲與土著部落之間帶進格格不入的、人工化的金碧輝煌;有一個濃縮影片寓意的片段,拍的是主角在大河中央的蒸汽輪甲板上,沉醉地傾聽留聲機播放意大利歌劇詠嘆調,那管兩旁都是茂密至於有壓迫感的神秘暗黑森林。然而,發自留聲機、徐徐飄盪進熱風濕氣和滔滔濁河的旋律和歌聲(與歌詞意思無關的歌聲),好像仍很能夠和大自然互相融和,沒有入侵與格格不入的突兀,只有奇異的和諧。

 

由此也聯想到近幾十年來,另一南美國家委內瑞拉的青少年管弦樂教育體系(簡稱El Sistema)。「體系」據稱令數以萬計的貧困青少年得免墮入犯罪與毒品之路,更培養出優秀的古典音樂家。我覺得,「體系」的功效,不只在於給予青少年一樣開發創意的嗜好或一條事業之路;最重要的,是音樂本身──一種表達對美的清晰願景的普世語言──令他們進入一個心靈詩國。正因為覷見了人間的天堂,他們才得以避過人間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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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華嵩,香港出生、長大,近年居於英國,於劍橋大學任職教授。大學畢業後愛上寫作,曾於香港不同媒體發表關於古典錄音及本地演出之評論與導賞文章,現時為香港《Hi Fi音響》雜誌撰寫古典音樂專欄。著有藝術欣賞隨筆集《極端之間的徘徊》、古典音樂小史及隨筆集《永恒的瞬間》、散文集《眸中風景》、小說《海角‧孤舟》及其他散文集與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