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古典音樂——一種難明的外語?
文︰麥華嵩 | 上載日期︰2016年3月7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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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

 

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在英國唸大學的青澀少年時,有一次和一位朋友吃飯,無端興高采烈地暢談自己最近在讀中國古典詩詞。說「無端」,是因為對方是來自北愛爾蘭的英國學者,一生精研中古央格魯撒克遜語——即《魔戒》作者托爾金的專長——他完全不會中文,對中國文學沒有任何頭緒,我卻忽然「霸佔了話語權」,在吵鬧的餐廳裡高談李杜、稱頌蘇黃,甚至即席背誦我當時特別喜愛的陸游作品《沈園二首》之一:「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

 

詩是陸游懷念他深愛的前妻的悲悒悼歌;在這裡引述舊憶,是因為想道出朋友的反應:「你自我陶醉是你的事,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胡謅甚麼,你不要浪費時間!」

 

寫到這裡,我又忽然停下來問自己:究竟我當時興高采烈地在談的是中國古典詩詞,還是西方古典音樂?因為我也可能在說我最近聽了某位作曲家的某一首作品,覺得實在太感人肺腑,隨而即席用五音不全的歌喉,哼出樂曲的旋律與朋友分享,卻引來朋友的反譏:「你腦袋裡可能有一個大樂團在演奏,但我只聽到你的歌喉,算了吧!」

 

將兩個同樣可能發生,甚至可能同樣都發生過的尷尬場面,兩相對照,我就有了一點感觸:古典音樂對很多人來說,是否像一種外語?無論你如何有學識,如何有見地,要是你沒花時間學一種外語,是很難欣賞得到以那外語寫成的詩歌。如此的話,跟一位對古典音樂沒多少認識的朋友談一首古典音樂作品,與對著一位不會中文的老外大談陸游一樣,是很吃力的一回事──無論老外朋友如何有心和友善、如何想明白你的意思。

 

任何藝術,都有欣賞的門檻。譬如文學,你會讀作品的文字的話,就能跨過門檻,開始感受到它的美;倘若作品以外文寫成,只需有水準的翻譯,你就可體會到至少一部分精粹(詩歌在這方面較不行,正如前人說詩的定義就是它不能翻譯;但翻譯過來的詩歌,多少仍呈現得了原作的一鱗半爪)。古典音樂──除了聲樂作品的歌詞之外──卻是完全不可也不用翻譯的;樂聲一聽進耳裡就是這般,還有甚麼需要翻譯之處?既然如此,欣賞古典音樂的門檻不會很高,至少不用先上課學習才欣賞得了。可是,每當我告訴別人我有寫樂評,就總會招引到懷疑的眼神:你有沒有唸過音樂?會不會演奏或作曲?我這時往往會反問:寫文評的人是不是一定要寫過小說或詩歌?寫劇評的人難道又一定要是演員或劇作家?寫影評的人要是沒拍過電影,難道就沒資格了?那末寫樂評的為甚麼一定要是演奏家或作曲家?

 

我看這都因為古典音樂素來的形象與大眾太疏離,太像陌生國度的奇特外語。

 

諷刺的是,今天我們的流行曲和電影配樂,其實以西方古典音樂為基本「文法」,再摻以種種別的全球音樂影響而成形。倘若流行曲有如白話文,古典音樂就像字同而寫作方法略異的古文,而不是外星符號。它甚至不是「佶屈聱牙」的遠古遺篇,頂多像我剛引的「佶屈聱牙」這個成語(出自韓愈,768-824),不是每一個字都是今天的常用字,但意思是現代人大致明瞭得了的。固然,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有很多不同,例如作品一般長許多、不一定十分依賴旋律、音色與音響的層次比較複雜等;但它們壓根兒都是音樂,而音樂本就只是聲音,聲音是有聽覺就能立即吸收到的,甚至比文字更直截地打動得了你的內心。我相信,兩種音樂之間,不是隔了一道藝術的鴻溝,頂多是同一藝術承傳大河的不同河段而已。

 

愈說下去,愈覺難以解釋為何古典音樂在今天的社會,像是陽春白雪的事物。

 

那就不如再想想,自己喜歡上古典音樂這條路,是怎麼走過來的。唸中學時,學校要求每個學生都得學樂器,很多同學滿肚子冤屈、十萬個不願意地去學,我卻是喜孜孜蠻雀躍的,因為當年很喜歡物理,而偉大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是優秀的業餘小提琴家,我於是也慕名而學小提琴了。學了數年後,我仍然很不喜歡古典音樂,除了一些調兒極易聽的名曲如韋華第的《四季》。但到了中四的一年,有一次,不知怎的,從小提琴老師處借了一盒錄音帶(當時是八十年代!),曲目是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我記得那不是我第一次向老師借那盒錄音帶;第一次借,我很不專心地讓唱機播了一遍,覺得很悶,之後就還給老師。第二次借,卻是強迫自己坐在唱機前,甚麼都不做,無論如何也要捱過全長四、五十分鐘的四樂章音樂。奇怪的是,這一趟,儘管進入我耳朵的聲音仍然很陌生──低沉的弦樂咆哮、排山倒海的樂團齊奏、輕柔婉約的雙簧管、起始於極弱而逐步漸強的提琴撥弦──我細心傾聽之下,竟忽然覺得:「又幾好聽!」從而步進了一個新的欣賞國度。

 

要是你對古典音樂摸不著頭腦,我也建議你不妨找一首不是「普及古典」一類、較有挑戰性的長篇作品的錄音,自忙碌生活中找一個半個鐘,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地聽它一遍。說不定,所謂的門檻,也不過是一個半個鐘的集中而已;過了門檻之後,古典音樂就像一種你剛學會了閱讀的語言,從此無數作品,都成了享受的泉源。

 

聽古典音樂今天對於我,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不會一聽就想打呵欠,但並不是因為我怎麼有「鑑賞力」,相反,我覺得自己是在享受多於鑑賞。就像現在讀別人的文字,除了看意思,也會留意用了甚麼詞語、喻象,有沒有靈巧的佳句等,不是因為想做文評,而只是欣賞、享受語言而已。又譬如說,香港人人都會吃,要是到某麵店吃了一碗雲吞麵,也可能有興趣在網上平台寫幾句話,作個「微笑」或「扁嘴」的評分。我寫關於古典音樂的文章時,其實也是類似的事兒,只不過會寫得盡量用心,用字也會斟酌。我不覺得古典音樂是不知所云的外語,但我也絕不覺得自己是專家,反而更像個終生學習的人,在學習過程中偶爾寫下感受,跟讀者分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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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華嵩,香港出生、長大,近年居於英國,於劍橋大學任職教授。大學畢業後愛上寫作,曾於香港不同媒體發表關於古典錄音及本地演出之評論與導賞文章,現時為香港《Hi Fi音響》雜誌撰寫古典音樂專欄。著有藝術欣賞隨筆集《極端之間的徘徊》、古典音樂小史及隨筆集《永恒的瞬間》、散文集《眸中風景》、小說《海角‧孤舟》及其他散文集與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