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美」打碎,你可重塑得更「美」?——「香港舞蹈團」帝女花觀演札記
文︰項璟怡 | 上載日期︰2009年8月17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帝女花 »
主辦︰香港舞蹈團
演出單位︰香港舞蹈團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20 - 23//11/200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三月二十一日,舞劇《帝女花》終於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高調盛放。

 

觀演當晚途徑星光道,涼風吹長髮,對岸高樓燈火層疊遁入大霧幻境,低頭依稀可見白雪仙娟秀簽名,如夢似真,氣氛醞釀直指一個「美」字;場刊廣告亦不吝宣稱:「它很美,美得幾近不可能破」(鄧樹榮導演語)。盡管舞台內外彼此深諳不同的「美」在不同人心目中有著不同的興奮點;盡管諸多年輕前衛的觀眾並非傳統粵劇的忠誠擁躉;盡管舞劇本身「突破」、「解構」、「冒險」、「創新」之類的概念早已散播於眾如雷貫耳,觀者依然措手不及地吃到一驚——對於「美」的傳達和認同,我們是否仍處在陣痛與快感並存的磨合期?

 

概念提煉

 

既然《帝女花》係唐滌生名作,任白戲寶,珠玉在先,如何再次表達而不落窠臼?最明顯的變調,最高妙的濃縮,即是長平公主與周世顯的家國離恨情愛糾葛被抽離了劇情主線,既以圖解式的舞蹈敘事隨之沖淡,「新的詩意」凝聚在重新提煉的兩個概念中:金童玉女——仙境佛祖的左右侍從,凡間罹難的駙馬公主,直到今生今世的男與女,你與我。

 

他同她,由序幕開始登台,他們同她們,貫穿全劇,充斥每一場次,既是劇情成份的有力演繹,又超脫著高蹈著,詮釋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糾結、融合、對抗關係。甚而,他同她更被植入每一個角色,人人都是既是金童又是玉女。借鏡柏拉圖《饗宴篇》中亞里斯托芬的頌辭不難理解,雌雄同體作為「古老的統一,其欲望與追求構成了我們所謂的愛情」。

 

所以,無論是〈序幕〉仙界之中紗幕之後你儂我儂婆娑糾纏的無聲雙人舞,還是〈上表〉中環繞著死者崇禎,周圍無數劍拔弩張的男女匯集的群舞,哪怕白衣長者(劉兆銘飾)雨雪霏霏,綠裙少女楊柳依依,最終的皈依仍然是:「在她那一半裏再黏上我那一半。」——龍沙(Ronsard)《愛情詩》(Ies Amcurs之127)

 

空間層次

 

是次演出,舞劇在敘事空間與舞台空間兩方面都開拓出新的場域,匠心獨運,打造多重質感。第四場〈庵遇〉尤其集中地呈現了這一種豐贍的空間層次,是編導靈感聚焦的一個高潮。

 

粵劇原曲〈雪中雁〉、〈秋江哭別〉作背景,金童玉女佇立幕前兩廂,靜穆如雕塑,舞台上,古裝的舞者代表一層敘事時間;台中懸掛作為裝置的戲服,將其拉回優伶身份,又轉入一層新的敘事時間;雨雪繽紛中,古裝的男女,參雜現代正裝的男女,參雜長衫水袖的女伶,舞動不絕,營造層巒疊峰的舞台景深,多對舞者於不同角度同時演繹碰觸碰不到,追求追不及的張力,正是古往今來人與人之間繁縟的求愛、對抗方式。

 

舞台一側亦有挖空口徑,作為一道時空交錯的縫隙,女演員躍下,男演員隨之躍下,再雙雙舞上來,宛如重生,依然是一對糾纏的肢體,妙極。

 

個人標簽

 

只要演出觀盡,這場戲的導演編舞鄧(樹榮),邢(亮)二位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們不僅是舞劇的幕後推手,更在劇中傾注大量個人話語,標簽式地頻頻「開腔」。

 

一則,在每一段(情節)場次之間操刀,不斷解說起舞動機和編排意圖,為風格或「古典」或「摩登」的各幕戲鋪墊串場,也未嘗不是對(預設為)「看不懂」的觀者的一種妥協——吊詭的是,就是這一種帶領大家進入的姿態,恰恰打斷了受眾對舞蹈本身的沉浸,跳脫到幕後的觀念與意識,使得整個觀劇體驗,在不斷融入舞台——打斷,抽離——再次融入的過程中起伏。

 

二則,如第五場〈相認〉中,編舞旁白指點,將飾演長平、世顯的演員身份突然說破,公開導演與表演,公開表演與觀演雙方的投入,將觀眾與劇情之間融合打斷,是為造就另一種台上台下台前幕後的互動?

 

三則,在「默片」般身體先行律動說話的場域植入話劇(戲劇)元素,如〈上表〉一場,舞臺台中央的獨白者,細述金童玉女在仙界,在凡間,前世今生種種輪迴迷悟,無一不是導演對生死的當代態度。

 

《樂記.師乙篇》論及舞蹈緣起:「說(悅)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是以這一種頻頻「開腔」的舞劇模式,在創新還是解構的兩極中尚需推敲,「度」的把握稍有偏頗,便會消解身體姿態原本的話語力量。

 

結語

 

若你預先懷著對傳統粵劇傾慕之心觀舞,這絕非一場舒適愜意的演出,削弱了凄美絕倫,蕩氣迴腸的劇情,唐生滿紙情懷,任白愁腸唱斷,國難家仇,兒女情長,都一並淡化,鮮亮大膽的舞蹈呈現,提出了問題又並未提供答案,只待諸位糾結於心,深度反思,自我追索。

 

創意是不斷更新的觀眾期待的改變,個人風格亦是藝術家值得稱道和尊敬的努力。然而,在香港這座城市,粵劇唱詞雖是舞劇《帝女花》的虛景,卻是更為實在的,可以握住的集體記憶——演出結束後,筆者隨人潮行出劇場,觀眾中時有人輕聲哼唱那些經典段子,口中不絕,旖旎之至。對「美」的剖析與重組,恐怕需賦予時間漫長的磨合。

 

「看舞‧析舞‧論舞——舞蹈賞析及評論寫作計劃」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和香港舞蹈聯盟合辦及統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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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