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中流淌的原始之詩——評城市當代舞蹈團《某些動作與陰影》
文︰胡珮嘉 | 上載日期︰2025年5月1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辦︰城市當代舞蹈團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日期︰2025/02/22 8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在地球出現語言文字之前,人類已懂得舞蹈——用身體的律動、四肢的延伸抒發自己的感覺,彷彿是一種天性。詩,同樣誕生於文字之前,在遙遠的遠古時代,人類讀詩起舞,是表演藝術,是溝通,也是文明的起源。再後來,舞蹈與詩開始被賦予作用,成為儀式、表演,甚至有規矩、體制,如芭蕾舞,如舊體詩,其後又回歸天性的自由、從嚴謹的制度解放,變成現當代舞、新詩。不知何時開始,我們忘了舞與詩本同為文明的源頭?城市當代舞蹈團《某些動作與陰影》以現代詩與現代舞,展現了舞、詩在現代碰撞出火花的可能。

       

不計海外巡演,城市當代舞蹈團2024/25舞季以《某些動作與陰影》作結,節目由著名編舞家黎海寧與新生代編舞周書毅聯合編舞,將2006年由黎海寧獨自編舞的同名作品重新打造,延續北島詩歌之靈感提煉,用身體、舞蹈語言回應當下的城市風景。從觀眾入場開始,「城市風光」已是視覺上的重點,台上黑白色的投影展現香港的城市角落——公屋密密麻麻的窗戶、渡海小輪、不知名的樹⋯⋯從靜態建築物、移動的交通工具到自然景物,它們全不是香港典型的城市形象,而是代表著平凡、普通,甚至不起眼、在繁華香港「陰影」裡的日常生活。「詩」、「文字」意象也從開首就被強調,無字的書本在台上整齊排列,鋪滿台面,那些矮小的書本排列如墓碑,或許也讓人不自覺聯想到北島最有名的詩句之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1] 周書毅穿越在無字的書之間,沒有明確目的,在書中穿梭、跌倒後又爬起,如同在詩中漂流,也如同一種迷惘的追隨。一眾舞者在其獨舞後出場,拾起地上的書籍,閱讀、無規律地行走,最後將書疊起,可是書本反覆坍塌,最後全掉落在舞台機關下面,這樣的作結,令第一幕的一切顯得徒勞無功。《某些動作與陰影》在一片迷惘、重複、徒勞的狀態中開啟,用「詩」、「書」、「舞」三種意象提綱挈領。

 

無字的書本在台上整齊排列

(©Carmen SO,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第二幕,我認為是最能呼應節目名稱(字面意思)的一幕群舞。劇場變得一片漆黑,光源只來自舞者手上的手電筒,打在舞者身上,輪流起舞。光源變得有限、可移動,但舞者作為主體便顯得更為集中,光影凌亂,劇場黑色的牆壁上反射出舞者的影子,造成兩種視覺層次。編舞與設計師似乎通過此效果在叩問觀眾:在這一刻,你在觀看誰跳舞?是舞者本身?還是牆上的倒影?牆上的倒影,是舞者單純的起舞所致,還是手持電筒之人的心理陰影投射?光與影的運用,帶來了極大的解讀空間,陰影可以是無形的,也可以有形之物。說回「動作」,觀賞的當下,我認為這是即興成份高的舞蹈,配合狂亂的重拍音樂,很能體現舞者自身的個性和身體的質感,例如有些女舞者律動流暢、獨自起舞,氣質內斂。但是有些男舞者則會選擇滑稽、誇張的肢體表達,如特意將自己絆倒,亦和旁邊的舞者合作擊掌。然而,事後試圖從編舞角度而言,也許除了「即興」,舞者的動作都指向同一的編舞思路——現當代舞當中「positive space」和 「negative space」的概念。[2] 那一段的編舞指令似乎是要求舞者填滿他們周遭的negative space,他們不停舞動四肢,並試圖填滿身體(positive space)與周遭空間(negative space)的空隙。在舞動時,舞者會呈現較扭曲的身體狀態,四肢持續在空氣中劃出不規則的動線,也讓我想起人類自由書寫的軌跡。在這段中,「舞」無疑是最突出的主題,「動作」和「陰影」都在台上得到了具象化的顯示,光與影相輔相依,觀賞焦點任君選擇,饒有趣味。

 

然則,往後舞蹈段落的意象越發具體,甚至過於直白。例如「紙」的頻繁出現,但沒有進一步的詮釋,讓人覺得疲勞。第三幕時,以女舞者的掙扎開首,她做出手語,試圖發聲但無法組成完整句子,陷入失語的狀態。此段本來令我驚喜於作品在「語言」表達上的多樣性——除了書寫的文字、舞蹈,「手語」也是語言。可是,隨後數百張紙從上方散落、一個男舞者從舞台後方走到前面,視覺效果雖華麗,但是未有引申意義,彷彿對「語言文字」的想像又收窄回書寫之上,令我覺得可惜。其後一群舞者亂舞,剩下一個男舞者,奮力在紙堆上尋找、掙扎發聲,儘管再次呼應女舞者的失語狀態,觀眾的專注力卻已經割裂。不過,失語、恐懼、掙扎,在另外一個女舞者出場的對比之下得到完成,她無聲、流暢地完成動作,安然處於寂靜的世界中。彷如城市之中,有人對失語充滿恐懼,言説慾望從身體中洶湧澎湃地迸發;也有人對這種失去不在意,又或者,他們找到了一種不用言說的語言去表達自己。

 

男舞者奮力在紙堆上尋找

(©Carmen SO,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第三幕以後節目過半,舞段之間的節奏、風格也過於分明,令專注力遞減的觀眾感到吃力。《某些動作與陰影》整體結構基本是一段舒緩、一段激烈的編排,如過山車般遊蕩在高山低谷之間的體驗。導致舒緩的段落,配合略暗的燈光令觀眾容易走神,尤其在周書毅獨舞、喬楊和李德的雙人舞部分,都因為節奏放慢、台上的畫面層次太少,而令人難以專注。同時,在節目後半的段落,女舞者的體力明顯下降,導致在激烈的舞段中,與男舞者的力量差距拉闊,在觀感上造成不一。

 

但有趣的是,作品力量最澎湃、打動人心的時刻,竟在最慢的舞段——他們站成橫排,專注地移動身體的關節,其後慢慢將一個個舞者慢慢移走。「專注」蘊含難以想像的巨大感染力,在狂亂、迷惘、掙扎後,人回歸與內心的對話,透過移動感受自身存在,在自我探索後選擇向世界伸出觸角,於是他們向旁邊的人伸手,並承受他人身體的重量,以纏綿的姿態完成托舉,但無關情愫,僅是與他人溝通、接觸的方式。這一段的感染力,令結尾的歡欣氣氛順理成章。《某些動作與陰影》結尾完整,本身不應該穿著鞋的現代舞舞者,穿著不同款式的鞋進場,找到合適的位置脫下,鞋子代替無字的書本鋪滿台面。比起統一的書本,色彩繽紛、款式各異的鞋子更令人感受到喜悅與包容。經歷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旅程,當中有迷惘、恐懼、掙扎、平和,黎海寧和周書毅選擇用「世界大同」式的團圓作結——儘管我們是不同的人(穿著不同的鞋、有不同的包袱),但是我們都可以放下成見,脫下鞋子回歸到原始的狀態、溫和共存。北島現代詩的意念在《某種動作與陰影》中正是以這樣平和、融合的姿態與現代舞對話,帶領創作者探索世界語言的多樣,最後也接納其回歸原始的寧靜,如同回到遠古沒有語言之前,只有詩、舞的文明。



[1] 北島,《回答》(1976年)。

[2] 起舞時,人體是positive space;周遭的空間是negative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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