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班貝格交響樂團
文︰默泉 | 上載日期︰2023年3月29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班貝格交響樂團(照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
日期︰18/3/2023 8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 »

去年因Covid-19的關係,班貝格交響樂團(Bamberg Symphony Orchestra)多場音樂會皆改為網絡轉播,但隔著屏幕聽音樂實如隔靴搔癢般難受。今年藝術節「復常」了,再度邀來這歷史悠久的樂團,選曲更是熱門的德伏扎克和布拉姆斯,令人期待。不過音樂會當晚出現安排混亂和嚴重的亂拍掌情況,頗影響觀賞心情。

 

我聽的是3月18日演出,曲目為德伏扎克第九交響曲和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當晚似乎有不少觀眾由贊助商(一間中資銀行)取得門票入場,這些鮮有踏足音樂會的貴客,卻極有自信地在每個樂章後報以熱烈掌聲……直至完場也沒改善,在場樂迷皆為之側目。上半場時但見指揮想在德伏扎克第三樂章後緊接奏第四樂章,於是他繃緊神經跟掌聲鬥快九秒九揮下指揮棒;看著真替他難受。應了那句「你唔尷尬,尷尬嘅就係人哋」。

 

其實不懂「拍掌規矩」原非香港獨有,它多少反映古典樂欣賞日趨沒落和小眾,但遲到者入場問題涉及場地與主辦方犯錯,就實在不可饒恕了。當晚的門票和場刊明明寫著「遲到觀眾於第一首交響曲奏畢後方可進場」,這亦是音樂會慣例,但在德伏扎克第一樂章後帶位員竟放入遲到者,且擾攘甚久(聽說另一晚也有同樣情況)。藝術是文明的象徵,若變成不文明的體現,是很遺憾的事,希望明年藝術節不要再犯相同錯誤。

 

說回樂團本身。班貝格交響樂團的淵源可追溯至1886年在布拉格誕生的德國愛樂樂團,二戰後這群樂師流離失所,其後在德國班貝格市重組為班貝格交響樂團。歐洲樂團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樂師通常既能獨當一面又能表現出水乳交融的整體感,班貝格也有著這個優點,當晚管樂部的音色和定音鼓的爆發力尤其不同凡響。不過要數班貝格最具特色的地方,則是樂團用心經營的層次感。指揮雅各.胡薩頗為刻意求工,細心地挖掘出潛藏在熟悉樂章中的隱藏層次和細節,因而產生出頗為豐盛繽紛的聆聽效果。德伏扎克第九在其棒下便有很多小驚喜,使這首大眾耳熟能詳的樂曲變得甚有新鮮感。不過在處理較偏重於結構和整體風格的作品時,只關注層次會容易流於見樹不見林。個人認為,班貝格樂團的音質比較輕盈明亮,當處理下半場布拉姆斯第四的沉鬱、厚重和暗黑時,便顯得有點力不從心。

 

德伏扎克第九交響曲「來自新世界」向來討人喜愛,也是這晚聽得最舒暢投入的作品。首樂章在一輪激烈爆發後,超脫的長笛忽然點染出晨光初露的畫面,真是神來之筆。中段的情緒漸趨澎湃,但各個樂部線條清晰可聞,呈現出無與倫比的豐厚質感。

 

第二樂章英國號的迷人旋律,是不少樂迷期盼的時刻。優美質樸的簡單旋律,如像恬靜的夜晚懷想故鄉故人的心情——雖然我覺得略為減慢速度的話,情意會更綿綿,就如Youtube上Ferenc Fricsay指揮柏林愛樂的精彩版本。來到中段變奏,細節之豐富叫人驚喜:低音大提琴的撥弦向來都神隱無聲,這晚卻有氣有力擔起生氣盎然的綠葉角色;小提琴和長笛之後交相輝映,彷彿不再問誰是主誰是次,只求琴笛同心其利斷金……在這些人們本來沒太在意的地方,班貝格樂團就是有能力令你突然叮一聲發現柳暗花明新天地。樂團也在音量控制上下過功夫,「ppp」時可壓低至幾若不聞,使聽者為之屏息靜氣(不過弦樂部有時音量偏低會被淹沒)。我特別難忘第四樂章,銅鈸發出的一聲似有還無的「茶——」,此微小之聲跟樂章開首輝煌爆響的銅管,恰恰構成強烈和聰明的對比。

 

中場休息後是利蓋蒂玩味性質的小品《交響詩》,像在兩塊厚多士中間夾一層輕巧果醬。這首由一百台拍子機「演奏」的作品,如今難免顯得過時和惺惺作態,不過最初它可是前衛的行為藝術。其實老派的我很怕在傳統曲目中夾入截然不同的前衛作品。當拍子機鏈盡音絕,我滿腦仍是拍子機聲,布拉姆斯卻已緊接上場,真使我來不及「轉台」;希望這不是指揮想做到的特殊效果吧?我本滿心期盼第一樂章的開首,那彷如心潮起伏的連串三度兩音旋律,漸漸捲成漩渦,傾吐著生之茫然……不過指揮卻處理得極度平淡,令我吃驚。有人說過,如何處理第四交響曲開首是最考指揮功力的,不過雅各.胡薩明顯偏愛四平八穩,布氏「簽名式」的暗黑與糾纒因而難以尋獲。相比起來,早陣子梵志登指揮港樂演奏此曲,更能展現布拉姆斯的暗黑面。

 

布拉姆斯在浪漫主義當道時篤定地守護形式和傳統,但內斂的框架包藏著最極致的激盪起伏(就像他因克拉拉.舒曼而終身不婚的人生),纏綿悱側,不遜他人。布氏作品的情感和結構皆甚複雜,需有明確方向感去推進,巨大結構才不至於平板沉悶。第三和第四樂章相對較有方向感,失神的我終於回魂。第四樂章深受布迷喜愛,是三十二個變奏組成的帕薩卡利亞,靈感來自巴赫第150號清唱劇的低音聲部,是作曲家「點舊成新」的精彩例子。樂章開首由木管和銅管吹奏的八個厚重沉鬱的和弦(每個和弦佔一小節)是原點,由此蔓生出眾多變奏。音色飽滿穩定的銅管令八支和弦之柱氣勢磅礴,然後有一段變奏是充滿歌唱性的木管清音,長笛獨奏委婉動人,且跟簧管幽幽唱和,把之前濃重的鬱悶吹散,不過旋即有更多暗黑襲來……來到尾聲,起初的八支和弦在激昂弦聲中再現,提醒你這是一切變幻的根源,最後樂團以勁爆音量和輝煌音色把氣氛推到極致——美好的完結。

 

這場音樂會被太多煩俗事情打亂,要保持平靜心境聆樂真不容易。此地每天都有苦悶新聞炸腦,音樂廳本是隔絕煩俗的小片樂土,希望下次再來時它已變回正常,又是一個令人愉悅放鬆和暫忘煩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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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中文大學哲學文學碩士,曾任文化版記者及編輯,現為獨立寫作人(音樂家專訪 / 樂評 / 書評 / 散文),文字出沒於紙媒、網媒及IG(instagram.com/spring_onmusic),著有《廢墟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