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導演歌劇」是齣未完電視劇:從兩個德國新《指環》說起
文︰劉偉霖 | 上載日期︰2022年12月15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萊茵的黃金》(柏林):阿伯利希在佛旦的研究中心(攝影:Monika Rittershaus)
主題︰導演歌劇
城市︰拜萊特柏林 »
藝術類別︰音樂 »

2022年12月

 

「導演歌劇」泛指當代導演,以嶄新角度詮釋已有一定歷史的歌劇,例如把古裝變時裝,甚至更改劇情(但不改音樂及歌詞),得出和原著相反的解讀。古典音樂著重傳統,但「導演歌劇」非但未被邊緣化,近十年更愈來愈像正統。

 

華格納歌劇是最受「導演歌劇」衝擊的領域,是導演歌劇潮流的寒暑表。一來華格納提倡歌劇是各種藝術形式的綜合,二來導演歌劇最蓬勃的就是德語圈,三來華格納歌劇的神話元素提供不少和現代社會對話的空間。

 

歐洲在2022年開始復常,德國有兩個重要的《尼貝龍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四部曲的新製作首演,或初次不受防疫規限的演出:「拜萊特音樂節」(Bayreuther Festspiele)有原定2020年首演、由Valentin Schwarz導演的製作,另一個就是柏林國立歌劇院上演、由Dmitri Tcherniakov導演的。我分別在八月尾及十月初現場看過,拜萊特新製作的錄影亦已在DG的串流平台(stage-plus.com)上架。藉此機會簡評兩個製作,略談「導演歌劇」對香港的啟示。

 

成人心中的哭泣孩子

 

《指環》有不少世代恩怨的情節,Schwarz的拜萊特製作將兒女的概念延伸到「孩童」及「童年」。蘊含稱霸世界力量的「萊茵的黃金」,以及它後來變成的指環,導演以一個黃衣男孩來代表,跟著指環的擁有者。去到第四部《諸神的黃昏》,在這部把英雄齊格菲殺死的哈根,一出場便身穿黃衣。

 

我認為導演想帶出孩子在扭曲環境下成長,是世界動蕩之源,然後禍延下代,無休無止。指環男孩目睹爭奪指環時的殺戮,長大後成為奸角也是意料中事。原著中,要把萊茵的黃金變成真正能征服世界的指環,需要發誓背棄愛情。這製作的愛還包括親情,想得到權力的人背棄愛,其親人也會被剝奪愛,孩子得不到愛,難怪會變成有重大缺陷的成人。

 

近代導演將英雄齊格菲變成壞人或流氓,已經司空見慣,此製作也是。較意外的是,第三部《齊格菲》本來在故事上緊接第四部《諸神的黃昏》,導演卻改成齊格菲和布倫希德生兒育女,成為中年人的齊格菲厭倦家庭生活而重出江湖,不用喝下忘情水便背叛了妻子。是為改而改,但銜接到問題兒童做不了好父母的想法。

 

 

《諸神的黃昏》拜萊特:(上)阿伯利希背棄愛情,奪走「指環男孩」;(下)「指環男孩」長大成哈根,和他將會殺死的英雄齊格菲初次會面(串流截圖)

 

第二部《女武神》中,第一幕齊格蒙和齊格蓮的亂倫情,導演的處理卻洋溢暖意,愛情和童年回憶交集,恍似把愛情當成第二次童年,或者是經歷不快樂童年的成年人,藉著愛情重新做一次小孩。這個溫暖的詮釋,被一個較黑暗的改動所破壞。第一部《萊茵的黃金》佛旦用小姨佛萊亞,作為給巨人兄弟興建城堡的酬勞,佛旦想反口,但巨人們先把佛萊亞擄走,等佛旦用指環來贖人。導演改成佛萊亞被擄時已被姦污,雖被贖回,但還是受不了心靈創傷而自殺。她在《女武神》第二幕開始時出殯,佛萊卡為報妹仇,所以逼迫佛旦殺死他和凡人女子所生的齊格蒙。

 

不正常人類研究中心

 

Dmitri Tcherniakov導演的《指環》是他在柏林國立歌劇院的第三個華格納製作,之前的《帕西法爾》(Parsifal)及《崔斯坦和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我都在現場看過,都是外觀現代、實質保守的製作,到了《指環》,導演卻變了「甩繩馬騮」。這製作也有錄影,但未向香港開放串流。

 

近年不少《指環》製作都以現代富豪及大宅呈現諸神及城堡,上述的拜萊特製作也是,但Tcherniakov卻以一間研究中心作為全劇的舞台,佛旦是院長,其他的神、還有萊茵少女都是研究員。起初侏儒阿伯里希是實驗品,但他決定造反,搶走儀器自己做研究。《女武神》開宗明義是在實驗室以惡劣的成長環境,培養出暴力人格,這個實驗品就是齊格蒙。齊格蒙死後就輪到齊格菲被實驗,但本來是研究員的布倫希德愛上了這位實驗對象,成為實驗一部分,經歷傷心及背叛,但也為自己開啟解放之路。

 

《齊格菲》(柏林):齊格菲屠龍,被導演改成和危險精神病人搏鬥,佛旦在上面監視(攝影:Monika Rittershaus)

 

這製作比Schwarz更礙眼,不過研究中心這念頭還是可取。繼續用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去詮釋《指環》,實在太「二十世紀」,我們已進入思想控制的時代,不只是我消費我存在,更是被人控制你思考甚麼、消費甚麼,對甚麼資訊作出甚麼反應。能控制人類思想,差不多就能征服世界。(Tcherniakov於2021年首演的拜萊特新製作《漂泊的荷蘭人》,都可在DG串流平台收看,我也在拜萊特看了,頗為滿意。)

 

歌劇及戲劇的雙贏

 

看導演歌劇往往是既有趣又沮喪的體驗,如果想得通導演的主題會令人期待,但導演能否將主題融入作品、如何收科就令人沮喪。這兩部《指環》是我在現場看過的第十及十一個《指環》製作,明顯見到近年導演的手法,逐漸從找出另一詮釋,趨向另寫一條故事線和原劇並置。話劇通常能增刪台詞及選擇配樂,但這不是導演歌劇的選項,所以問題並不是新的故事線和原劇矛盾,而是新故事未足以轉化原劇。一齣歌劇還好,但《指環》有四部,一共十幾小時,意念呆滯的時間遠超過玩得太激的時間。

 

我十幾年前訪問過指揮簡文彬,現為高雄衛武營藝術總監的他,當時是德國萊茵歌劇院駐院指揮,我問他有關導演歌劇的問題,他無奈地說世事往往像鐘擺,太偏一邊就會擺回去。十幾年後回想,可能是還未夠偏,但我開始相信,不同的導演歌劇製作就如一直添食的電視劇,導演既會遊走在原劇的字裡行間,也會吸收前人及同代人的詮釋,尋找新方向。如果對原劇不夠熟悉,貿然去看一個新製作,當然會像中途去看電視劇般一頭霧水。

 

慶幸香港不用「捱」導演歌劇是不智的,歐洲歌劇和戲劇世界的重疊,是香港樂迷及戲迷難以想像的。對古典歌劇的大膽詮釋,是從多演、多看經典戲劇的環境而來,令歌劇變成有活力的藝術形式,也加速了話劇的人才流動。導演歌劇在香港不成氣候,不只是音樂領域,也反映戲劇領域對經典的關注不足。就算不把導演歌劇帶到香港舞台,仍有極大空間為本地觀眾探索歌劇的戲劇意義,踏實地提升賞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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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音樂樂評人及影評人,文章見於《明報》、《信報》、《大公報》。編輯書籍:《香港電影2016》,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