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的愛麗斯.紗良.奧特
文︰黃杰華 | 上載日期︰2019年12月13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飛躍演奏香港
演出單位︰愛麗絲.紗良.奧特 »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日期︰26/11/2019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 »

鋼琴家愛麗斯.紗良.奧特(Alice Sara Ott)完成中國巡演後再次來港,於11月26日在大會堂舉行在港的首個獨奏會。筆者對她的錄音,多有注意,適逢其會,當然躬逢其盛。

 

是次香港演出,名為「夜幕降臨」(Nightfall),愛麗斯主要以2018的同名專輯為主,包括德布西的《貝加馬斯克組曲》(Suite bergamasque)、《夢想》(Rêverie)、薩蒂(Satie)《古諾西恩》(Gonssienne)、《古諾佩蒂》(Gymnopédie),只更換專輯原有拉威爾的Gaspard de la Nuit 及Pavane pour une infant Défunte為蕭邦的兩首夜曲(op.9 no.1 & 2)及敘事曲(op.23)。獨奏會不設中場小休,好讓聽眾一氣呵成,進入奧特的心靈世界。

 

獨奏會開始前,愛麗斯先為我們分享她對主題「夜幕降臨」的感受。她認為,Nightfall正是日夜交接之時,既是黑暗,也帶光明,它代表著人類心靈的本質。她開玩笑謂Nightfall另一同義詞Twilight──一個她十分喜歡的詞語,今天卻讓人想起同名小說電影吸血殭屍,那是風馬牛之事。作為音樂主題,Nightfall涵蓋色彩、音色及眾多元素特質,她舉德布西〈月光〉為例,樂曲靈感來自Paul Verlaine詩作,是鋼琴音樂裡最漂亮的旋律之一。然而,它除喜悅與幸福、歌頌夜之美外,還隱藏著另一層痛苦與哀愁。本年初,她公開自己患上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疾病無疑影響其事業前途,對她的打擊可以想見。

 

她現場演奏的德布西,〈前奏曲〉充滿色彩,還表現了一種閒適自在,十分舒服;跳脫的、靈巧的、如歌似的〈小步舞曲〉,同樣令人欣喜,只略嫌欠缺一份由衷的愉悅;至於〈月光〉,筆者聽到的是一陣淡淡的陰暗與憂傷,風格未若趙成珍般充滿詩意,容易使人感動。也許她彈出了詩歌背後的哀愁,也許音色反映了她自身的遭遇。輕快的〈巴斯比舞曲〉(Passepied) 聽來也不甚歡樂,最後富有詩意的〈夢幻曲〉,情感也較平淡。為何四個樂章總是不大開心?聽畢整場音樂會,筆者就知道答案。

 

愛麗斯的薩蒂,筆者認為最動聽,也最客觀。第一〈古諾西恩〉,朦朧、深邃、悵惘,詩意十分切合Nightfall 意境;接著的第一〈古諾佩蒂〉及第三〈古諾西恩〉,風格平淡、靜謐、閒適、直率、確有一種「深沉的美麗」,聽來自然舒服,此曲或許就像她於音樂會前所說,可以讓聽眾放鬆小休,縱使睡了也不要緊。薩蒂三首樂曲,重視意境的營造,筆者深覺,三首現場演出比唱片更好,特別是第一〈古諾西恩〉,聽眾可直接察覺到那種悲傷質感。

 

最後的三首蕭邦,完全展露愛麗斯的真性情。第一首降B小調第一〈夜曲〉浪漫得來帶點哀傷;筆者期待的第二號降E大調夜曲,腦裡印記著荷露維茲(Vladimir Horowitz)讓人難忘的片段。愛麗斯的現場演繹,前半還好,似略受情緒左右,奏來節奏略欠穩定,缺少詩意,後半反而帶著無以名狀的傷感,觸鍵稍重,意境一變,來一個酸的饅頭,好像跟浪漫南轅北轍,她的情緒,彷彿通過琴音呈現出來。筆者眉頭略皺,心裡總覺不是味兒,也默默替她擔心。

 

最後一首敘事曲,筆者腦中泛起的,同樣是荷露維茲的icon,不帶走一片雲彩的灑脫,令人印象深刻。愛麗斯的演出,雖然與大師甚至作曲家南轅北轍,但筆者倒認為是真情演繹,她將百感交雜的心情通過樂句一瀉而下,情感迸發得不可收拾。她好像不願照本宣科,不願按樂曲應有的處理,而是通過強力的踏板、沉重的觸鍵、將一切鬱結、不如意、傷感盡情流露、宣洩。這樣極度個人色彩的演繹,雖非「正宗」,卻感動了全場觀眾。透過敘事曲,她讓聽眾走進她的內心世界,讓人聽到她的心聲。正如她於演出前所說,這年多要面對人生的新挑戰,黑夜賦予她另一種解讀:恐懼與希望。也許,當下她腦中所想所感,恰恰是生命的恐懼與希望,結果通過琴音抒發了她久久不能釋懷的哀傷與無奈。筆者認為這種無法放進唱片的演繹風格,有極強的感染力和凝聚力,讓筆者及全場聽眾動容。

 

最後,她在歡呼聲中再踏舞台,抹掉淚光後告訴聽眾為何如此感性。她打算以蕭邦的A小調〈圓舞曲〉(KKIVb/11)作為安歌曲,因為此曲對她別有意思,那是她紀念已故祖母的樂章。愛麗斯說,祖母是她見過世上最聰明的人。祖母曾教她每天早上起床,必須照照鏡子,若自覺開心,當天一切安好,否則要改變一下,自己不愉快,別人怎能開心?此話成了她生活的座右銘。可惜,多年前祖母因肺癌去世時,她不在身旁,其妹致電給她,謂:「祖母在等著你呢!你要讓她離去啊!」結果她通過電話演奏上述〈圓舞曲〉,好讓祖母在琴聲中去世,自始樂章也成了她的〈告別圓舞曲〉。這樣感人的往事,難怪剛才的敘事曲感情如此真摯。多年前她灌錄此曲時曾說樂章雖然簡潔,卻帶有深沉的哀傷,然而卻讓她得到內心的平靜。安歌曲起,也真箇成了傷感的圓舞曲,輕快的旋律變成moderato,變得抒情溫婉。一曲既終,彼此釋懷。

 

筆者聽愛麗斯,不論錄音還是現場演出,總覺得她的音樂帶著個人印記:爽朗、直率,偶爾缺乏一點精微、細緻的音色,正如伯明翰郵報Norman Stinchcombe於An Emotional Standing Ovation at Symphony Hall(2019.6.28)一文所言,對她有所保留的並非技巧而是演繹。是次獨奏會,筆者聽到的,是唱片無法發行的,最誠懇的音樂。是夜全場觀眾除了看到赤腳的愛麗斯,還看到、聽到一場真誠的演出,她通過音樂,無問自說內心世界。筆者自忖,聽到一場真摯的音樂會,比聽一場出色音樂會更來得珍貴。當然,一場出色的音樂會比聽唱片又來得可貴。愛麗斯的香港獨奏會正好告訴我們,音樂會的可貴,就連表演者也意想不到。向隅的樂迷,還可到香港電台網站重溫,或許自此你會愛上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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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Fi Review》主筆,熱愛古典音樂,特別偏愛人聲,另偶有發表隨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