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藝評的本懷
文︰邵頌雄 | 上載日期︰2018年7月1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網絡擷圖)
藝術類別︰音樂 »

2018年7月

歐洲發展的「藝術評論」(art criticism),歷史僅有三百年左右。當然,它並不是偶然出現的一種寫作題材,而是因啟蒙時代(Age of Enlightenment)萌芽、後經浪漫主義(Romanticism)滋養而茁壯成長的一種文化產物。這說法並非無視人類幾千年文化中大量對各種演藝作品抒發胸懷的文字。公元前四世紀的柏拉圖(Plato),其《理想國》(Republic)便多處見有評論藝術的段落;於中國,南北朝時期的謝赫也提出了國畫所重的「氣韻生動」等六道綱領,奠下了這門藝術的美學發展方向。然而,藝術評論得以建立為一種獨特的文字體裁,而不是僅依附於哲學、文學等著作中幾句有關藝術的論議,則是始自十八世紀初的事。如此為「藝術評論」正本清源,主要是希望藉此幫助我們思考這類文字的本質和意義。若僅就「評論」的字面義來切入藝評寫作,以為不過是對一場演出或一篇作品作出好壞高低的主觀評價,那充其量只算觸及藝術評論的狹義。

 

由文藝復興(the Renaissance)過渡至啟蒙時代,西方文化從僵化的神權中解脫出來,思潮趨往理想、客觀、平等、自由等價值觀邁進。正是這個契機,自十八世紀三十年代開始,英法兩地陸續舉辦免費的公開畫展,讓平民百姓也能接觸到原本只於貴族間流通的藝術作品。僅二三十年間,不少畫家的名字,已成家傳戶曉,而特別為普羅大眾撰寫的藝評,也就應運而生。同一時期開展的工業革命,亦為社會造就了一批中產階級,生活上的餘暇安逸令音樂更為普及,成為生活上幾不可缺的調節劑。隨着浪漫主義興起,音樂作品也越來越能扣緊大眾的情感,讓音樂和生活的關係,愈益息息相關,得到普遍人民的關注。評論音樂作品和演出的文字,也就在這樣的社會背景和更廣大的藝評氛圍下誕生。

 

這股具結構性和一體性的思潮,令藝術及音樂作品,得與哲學、科學、神學、文學等無縫結合,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徵。反過來看,上乘的藝評,也從來不是單就一幅畫作或一場音樂演出評論其優劣,而是引導讀者瞭解其更全面和深層的人文意義。不少作曲家也會通過樂評作為媒介,探討音樂意義和未來發展的方向,例如舒曼(Robert Schumann)、白遼士(Hector Berlioz)、華格納(Richard Wagner),都寫過不少精采的樂評。從這種廣義藝評的基礎,往後即發展出「音樂美學」(musical aesthetics),由是於近代造就出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薩依德(Edward W. Said)等深富人文意義的哲思。

 

當然,藝評不可能只有發掘作品人文底蘊一途,而可容納僅對作品之瑕瑜作出評介。但藝評的廣狹二義,能廣者亦必能狹,唯狹翳者卻難具廣闊的胸懷識見。狹翳者容易把評論衍為宣揚個人偏愛的平台,不論所評作品說好說壞,都與社會脫節,只有作者那份自負的無限伸延,故對藝術家和讀者都無裨益。

 

十八、十九世紀時,藝評家報導和評論一場大部分普羅大眾未能出席的演出,具有那個時代的社會意義。當時生活條件並不豐裕,交通往返也不方便,不是容易可以觀看一個畫展或一場芭蕾,但那類報導卻能提供他們關注的藝文發展的最新動態,就像電視未曾普及的年代,電台廣播員為圍在收音機旁的聽眾生動地形容一場球場,勾起他們對賽事的想像,箇中趣味,非現今動輒觀看高清即時轉播的球迷所能體會。那類藝評紀錄,對後世來說,也是珍貴的文獻,我們能藉之懸思貝多芬的演奏風格為何、李斯特或帕格尼尼的琴技如何出神入化。然而,時代巨輪旋進速度培增,今天於互聯網,隨時可以找到任何一幅畫作、任何一位演奏家演奏某首樂曲的錄音(甚至演奏會後隔天在YouTube便能找到現場盜錄的錄音),一篇樂評若只限於評彈作品或演出的水平,已失去了過往同類文章所具的意義。如今報刊電子化,樂評文章的點擊率長期低企,已是報界通識,而報刊刪減這類評論,也切實反映了評論音樂會的文字已漸遭淘汰。去年年底,《哈特福德新聞報》(Hartford Courant)便宣布不會再刊載有關哈特福德交響樂團(Hartford Symphony Orchestra)的樂評文章;而今天的紐約,亦僅餘《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還有評論音樂會的專欄。

 

這現象或許道出了現代人的心態:對於一場兩天前舉行的音樂會或芭蕾舞劇,自己既沒出席,也無錄音錄影可考,何來興趣閱讀有關這場演出的評論?書評、影評,甚至唱片樂評的性質不同,因為讀者總可以親自驗證評論所言,也可於留言區提出自己不同的觀感。但在崇尚言論自由而且資訊爆棚的今天,對於一篇只有文章作者以及適逢在場的數百或二三千觀眾才有發言權的文章體裁,難得社會認受性和讀者共鳴,也是情理之內可以瞭解的。

 

然其更下者,則是「藝評家」根據自己對演藝者的刻板成見,連演出也沒出席便倚仗生花妙筆,堆砌滿篇的形容詞來加以「評論」。這類「偽評」,於中外皆屢見不鮮。最尷尬的,莫如評論演奏會曲目上某首樂曲的演出,卻原來演出當天已被臨時取消或以另一樂曲代替。一位沒親身往聽音樂會的樂評人,寫出一篇評論給大部分同樣沒出席的讀者閱讀,其實是非常荒唐之事。

 

另一種也常見的藝評,是把手頭幾本有關作品背景的資料整合,重新排比臚列。這種為讀者做功課的寫法,雖然也有一定意義,若只有硬資料的堆砌,讀的人難免感覺疏離,亦難言對作品可以產生深刻的理解或情感。

 

如此喋喋不休,並不是說藝評已無意義;相反,藝評其實可為文化發展帶來非常重要的影響。問題只是流水作業式的下乘藝評,不是淪為自我膨脹的平台,便只能作為一種消費指南,讀完即棄。現今流行即食文化,從社交平台到各類電子產品,令我們的生活總不缺乏娛樂,而需要時間理解和浸淫的藝術,則普遍被視為「離地」的另類嗜好。藝評若能作為橋樑,為讀者把「離地」的藝術拉近到他們的生活,啟發他們體會到藝術作品或演出所達致意言之外的深邃境界、窺見營營役役生活中從未勘破的精神領域,引領他們走進藝術殿堂,從中反思生命意義,這正是回歸藝評的本懷。

 

藝評本身,也可以是一門藝術。

 

參考書目:

 

Elkins, James (1996).  “Art Criticism,” in Jane Turner, ed. Grove Dictionary of Ar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ouston, Kerr (2012).  An Introduction to Art Criticism: Histories, Strategies, Voices. Boston: Pearson.

  

Schick, Robert D. (1996). Classical Music Criticism (with a chapter on reviewing ethnic music).  New York and London: Rou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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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學者,專研佛學。熱愛音樂、喜歡電影,亦好文史哲學、宗教命理。現任教於多倫多大學。寫過《黑白溢彩》及《樂樂之樂》兩部有關古典音樂的普及學術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