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
前南斯拉夫(Yugoslavia)在九十年代的內戰和解體催生了七個新國家,其中克羅地亞(Croatia)與斯洛文尼亞(Slovenia)如今是歐盟成員。前南國家浴火重生,內部卻仍然面對著種族不和、腐敗、民族主義抬頭、專制傾向等問題;加上戰爭遺留下來的舊債,使她們普遍不願與鄰國重修舊好。相反,新國家之間的摩擦與政治鬥爭無日無之,以科索沃(Kosovo)和塞爾維亞(Serbia)為甚。由歐盟主導的塞科談判已耗時超過十五年,但依樣徒勞無功——塞爾維亞拒不承認科索沃獨立,科索沃則繼續努力鞏固主權。撇除塞爾維亞,其他南斯拉夫的繼承國大多渴望加入歐盟,務求在政治甚至文化上擺脫動盪不安的西巴爾幹(Western Balkans)地區,投向她們所嚮往的歐洲。然而,這些國家能夠加入歐盟的日子遙遙無期,事關她們在人權、民主、法治等方面的進展不如人意,其鄰國關係也是燙手山芋。
儘管局勢黯淡無光,西巴爾幹的文化界依然迎難而上,希望建立起溝通的橋樑和常態。奈何前南國家的文化產業自身難保,往往面臨沉重的財務問題、政治干預和偶發審查,使她們在營造信任、團結與和解氣氛方面力有未逮。綜觀過去三十年,前南斯拉夫國家的官方交流與文化合作總是點到即止、寥寥可數,象徵性大於實際,且政治掛帥。這些協作項目所遭遇的障礙十分繁瑣,譬如簽證問題,也包括各方激進團體和民族主義者對任何文化交流、溝通與常態化的試驗的反對——甚至連主流政治家亦對有助共襄太平的企劃嗤之以鼻。某些情況下,在貝爾格萊德(Belgrade)和普里什蒂納(Prishtina)[1],極端組織的反撲非常激烈甚至暴力;尤其是當科索沃藝術家在塞爾維亞組織文化活動時,激進團體的抗議乃意料中事,戲劇演出不得不尋求警方保護。
前南國家的政治氣候固然不造美,但我們亦不能忽視,過去幾年塞爾維亞和阿爾巴尼亞裔[2]藝術家所推動的若干文化倡議。它們確實有為兩個民族的關係降溫,喚回和風細雨,也影響了兩地的社會與政治解放。當中不得不提2011年,塞科兩國互相出版了對方的文學選集——此前,塞爾維亞超過二十年幾乎沒有出版過阿爾巴尼亞裔作家的書籍;科索沃的情況亦相距無幾,出版和翻譯塞爾維亞語書籍已然變成了一種禁忌。以上兩本文集,一本是在科索沃出版的塞爾維亞當代文學,一本是在塞爾維亞出版的科索沃當代文學,可謂該區最重要的文學與文化創舉之一。從那時起,科索沃和塞爾維亞才相互翻譯及出版了對方的一些書籍。這個文化景觀上的「正常化」另一關鍵是polip國際文學節——它在普里什蒂納舉辦了十五屆,由當地的文藝組織「Qendra Multimedia」籌辦,一直支撐著整個前南地區的文化合作。十五年來,數百位區域作家和文化工作者參與了這個文學節,並本著相同精神完成了幾個重要的戲劇項目,包括《超級愛國市場》(Patriotic Hypermarket)、《巴爾幹妓院》(Balkan Bordello)、《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等。應該說,塞科兩國歷來的文化合作和交流,皆是由獨立文化界和個別藝術家領頭的,非關國家公共文化機構推動。
《超級愛國市場》(Patriotic Hypermarket),
科索沃Qendra Multimedia及塞爾維亞Kulturanova聯合製作
從2010至2018年,塞科兩國蒸蒸日上的文化合作與交流催生了各種文化倡議,在文藝組織、藝術家之間締造了新式夥伴關係。科索沃方面的推手是Qendra Multimedia,其他組織如DokuFest電影節、Integra和Artpolis和藝術家亦緊隨其後。多年來,她們致力維繫科索沃與塞爾維亞的雙邊文化協作,跟「文化去污中心」(Center for Cultural Decontamination)、Krokodil協會、Beton藝術組合(Beton Collective)、Heartefakt等塞國單位合作。毫無疑問,已故塞爾維亞劇作家Borka Pavićević的穿針引線也功不可沒。自九十年代初,她創立了文化去污中心,一所文化與知性上的堡壘,用以抵制民族主義,以及塞爾維亞在政治、社會層面上的「軍事化」。Pavićević在2019年逝世,她畢生熱心支持人權,崇尚自由,振聾發聵,對前南國家的文化合作持開放態度。
Borka Pavićević與The Demolition of the Eiffel Tower科索沃創作團隊,
塞爾維亞「文化去污中心」
在這一階段的文化合作中,劇場扮演著中心角色,數個重要的塞科聯合製作得以面世。第一部由塞爾維亞和阿爾巴尼亞裔演員同台演出的戰後[3]作品,是來自科索沃Qendra Multimedia和塞爾維亞Kulturanova的《超級愛國市場》。這部劇本為雙作者,一位科索沃人,一位塞爾維亞人;演員們同樣來自兩國,各自用自己的語言表演;而其導演則為巴爾幹區域文化合作的另一中流砥柱、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Bosnia and Herzegovina)著名導演Dino Mustafić。該劇於2011年10月在貝爾格萊德的Bitef劇院首演,並成功巡迴其他前南斯拉夫地區,包括科索沃國家劇院。類似的模式也適用於製作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乃至其他劇作。在政治危機和局勢升溫之際,舞台似是最後淨土,讓兩族人民能心無芥蒂地理解彼此。
正當科索沃和塞爾維亞的文化交流看似要步上正軌,這段蜜月期卻在2018年左右戛然而止,到近年已面目全非,令人遺憾。塞爾維亞的政治氣候丕變,窘礙了她與科索沃任何形式的互動(哪怕是文化互動);而在科索沃,區域合作(甚至是跟塞爾維亞)也不再受關注。
未來將如何演變,很難說。誠然,加強區域文化交流,建立今昔批判思維,養育一群更開放、進步和解放的政治新世代,永遠是改寫這片創傷之地命運的正解。然而,未來孰好孰壞,很大程度取決於塞爾維亞的一念之差——她大可依然故我地輸出地緣危機,也可轉型為東南歐地區安定繁榮的支點。塞爾維亞能否擺脫南斯拉夫的歷史陰影,是一個棘手的問題[4]。目前她的政治形勢並不容樂觀:那裡的批判聲音不斷減弱,公民社會逐漸萎縮,「獨立媒體」的概念變得陌生;文化界更是不堪入目,遭壓制殆盡,只有為數不多的抵抗者在沙漠中獨自發聲……
即便放眼巴爾幹地區其餘的國家,如北馬其頓(North Macedonia)、黑山(Montenegro)、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以及科索沃,情況也不相伯仲。地緣戰略的發展愈見模糊,特別是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和特朗普上台之後。對於自身想要代表的價值觀,抑或想要追求的政治和社會願景,前南斯拉夫的繼承國們都莫衷一是。她們似乎想坐等國際強權的博弈分出苗頭,才決定歸向何方,哪怕這種「務實」的策略根本無益於整個巴爾幹地區。
(照片由作者提供)
(中文翻譯及編輯:杜偉航)
[1] 貝爾格萊德為塞爾維亞首都,普里什蒂納則為科索沃首都。
[2] 阿爾巴尼亞共和國(Republic of Albania)為南斯拉夫以南的另一社會主義國家,與科索沃接壤。科索沃雖為南斯拉夫塞爾維亞的自治省,人口卻以阿爾巴尼亞人為主,故造成長期的分離主義傾向。為免混淆,本文將稱居於科索沃境內的阿爾巴尼亞人為「阿爾巴尼亞裔」。
[3] 指南斯拉夫內戰後,即1999年後。
[4] 作者這裡的意思是,塞爾維亞自視為南斯拉夫的主體,故她對於聯邦解體的「歷史屈辱感」遠高於其他本就渴望獨立的前南國家。因此,塞爾維亞的民族主義與領土收復主義(「大塞爾維亞」主義)也相對具擴張性甚至侵略性,成為了巴爾幹民族問題的「製造方」和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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