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戲劇節2025雖然規模不及往年，但在場地拓展和節目挑選方面依然十分進取。場地包括診所、高級家具店、海鮮市場和老人中心等。挑選的劇本題材更包括女性生育和中國家庭倫理的議題。這種不因規模縮減而犧牲節目質素的堅持，十分難能可貴。令筆者欣喜的是，蛇口戲劇節2025似乎採納了往年的建議，在節目創作和製作上作出調整。姑勿論結果是否完美，但他們願意接納意見並嘗試改進——參與藝術行政工作的人應該明白，沒有決心和魄力，是無法實踐藝評人提出的批判性建議的。筆者今次觀賞了《關於她們對我們的愛》讀劇、《沒有岸的海》肢體偶劇、《翠喜的審判》獨腳音樂劇和《牛馬白日夢公司》，四個作品均為新作，當中對社會的批判也很符合蛇口戲劇節2025引自2025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字句：「在這世道裏，我們唯一能做的防御，就是寫作。」本文除了從美學角度探討所觀賞劇目可提升的空間外，更希望記錄他們如何成功培育一群優秀的觀眾——這群觀眾有信心與他們一起經歷開盲盒的快樂。
《關於她們對我們的愛》讀劇場地挑選顯心思 有助探討中國家庭的徵結
田沛然這個讀劇探討中國家庭中母親與女兒「剪不斷，理還亂」的日常。這次讀劇將場景設於高級家具店，這個對劇本是渾然天成的場景，實在是對完美家庭最大的批判——有多少人因完美家庭的想像和實踐而感到失望與無力？
筆者只欣賞了第二節「家」和第三節「逃離」，但認為此劇本比易卜生《玩偶之家》和舒淇威尼斯影展得獎作品《女孩》更深入地批判了完美家庭的期許和倫理。此作源於編劇從中國十一個省份、二十七個家庭的訪談中提煉素材，使每個情節都有血有肉，在中國家庭長大的孩子必然深有共鳴。比如第三節「逃離」中，父親對女兒娟子沒拿第一名的嚇人怒氣，與筆者中學老師的經歷如出一轍——她母親只問為何沒盡力拿滿分，而非欣賞她已是全班第一。中國父母總認為子女沒做到社會中的完美或第一就是沒盡力，沒盡力就辜負了養育之恩，繼而產生情緒爆發。對此，相信不少讀者會深有共鳴。
這個文本更進一步，希望從女兒視角推敲父母的難處與原委，讓角色自己梳理對家庭的各種失望。共鳴感強烈的情節如第二節「家」中，女兒默默承受母親不斷責罵自己不爭氣、未能賺錢工作。縱然筆者從未有此經歷，但也知道不少家庭的父母情緒失控時，容易大罵子女沒出息，並說出「想當年」的氣話。當然，角色梳理過後雖更失望，但至少明白「不是所有女性都擅長做母親」。能夠以此作結，着實不易，因此劇本比舒淇《女孩》難度更高。《女孩》的許多支線——如父親的想法或家庭背景故事——可用畫面交待，但這個讀劇只有對白，大大增加了資訊補充的難度。儘管難度甚高，此劇本最迷人之處在於即使簡單的旁白也極具畫面感，充滿日常與父母相處角力的點滴，可與英國知名劇作家 Caryl Churchill 的《七個猶太小孩》相比，實已達成功劇本的第一步。
另一個值得欣賞之處是蛇口戲劇節的觀眾討論。除了不少老師對劇本提出問題和建議，台下觀眾也熱烈發問，甚至在結束後與編劇分享自己關注女性更年期的小紅書。筆者實在羨慕蛇口戲劇節能培育出與創作者互相交流、討論美學的觀眾——這才是真正提升創作者的養分。
《關於她們對我們的愛》於高級家具店進行，渾然天成
（由 蛇口戲劇節 提供）
《沒有岸的海》雖短卻甚有張力 展示出短劇的可塑性
無獨有偶，《沒有岸的海》與《關於她們對我們的愛》的「家」和舒淇的《女孩》背景相似：女孩是母親未婚懷孕所生，父親並非生父，故事從女孩的視角展開，看母親被虐的經歷。《沒有岸的海》篇幅較短，一晚可演三場。筆者認為這是創作上可取的路線——與其做三小時盪氣迴腸的長劇，短劇短而精的張力更吸引，更能展現創作者的說故事能力，也能增加票房。
這個劇的張力不僅來自文本，更以肢體木偶的獨特性加強文本張力。肢體木偶演員既可操控木偶的動作，也可選擇同時與木偶演出。這種「一體二角」的難度絕不亞於《一僕二主》（One Man, Two Guvnors）。當中最令筆者震撼的一幕，是肢體木偶演員扮演被木偶父親施暴。這幕的難度不在於不斷用木偶拉扯自己，而是在與觀眾如此近距離的空間中，演員要令觀眾信服她真的被一個木偶虐待，而且十分痛苦。由於肢體木偶與演員連結在一起，演員充分利用這個特點，呈現出被虐者想走也走不了的悲哀。這個短劇以慢慢剪掉木偶的紅拉線表達被虐者的解脫，很有剪斷生命線的感覺。雖不忍看到，但見這個被觀眾拉線扭作一團的木偶，似乎這已是最好的解脫。
演後觀眾的積極發問，也讓人更理解肢體木偶劇的特色，包括在肢體木偶的形體刻劃上如何要求一人分飾兩角的難度，加深了對肢體木偶的理解。
《翠喜的審判》獨腳音樂劇實在痛快 把女性現今生育的難處批判得淋漓盡致
這個獨腳音樂劇的背景是翠喜面對人生交叉點：未婚無業的中女懷孕，並患有朱古力瘤（子宮內膜異位囊腫）。即使主張身體自主，她仍陷入倫理和社會道德規範的掙扎。這個故事比黃詠詩的獨腳劇《胎story》多了一些討論，包括現今女性考慮生育時，更重視自身經濟能力，避免孩子跟母親一起過窮日子，而非只考慮朱古力瘤帶來的健康問題。劇本更妙的是把激進派、後現代主義、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對無業生育的看法寫進歌詞中。各方的七嘴八舌沒有帶來出路，只增添翠喜的煩惱——畢竟一個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劇本對父權社會有不少批判，包括女性養育孩子和做家務不計入國內生產總值。這的確是父權社會對女性生育和家務工作的內化剝削，無視女性生育對社會的付出。另外，在《翠喜的審判》這個女性人生絕境的背景下，翠喜（陳芙蓉）的音樂爆發力完全展現她音樂劇的專業實力。而翠喜活靈活現一人分飾多角，導演朱蘇潔實在功不可沒。平日演員有另一位演員對戲時，較容易互相調整演出。但獨腳戲不同，導演的回應對角色塑造十分重要。整個獨腳劇所有角色如此鮮明，也顯出導演的功力。整體來說，這個劇本不只打動女性主義者，我旁邊的母親們也很感觸，因為這個獨腳音樂劇確實觸動每位女性對生育能力的掙扎。
《牛馬白日夢公司》：追夢故事更實在 但追夢是否只是逃離日常工作?
與去年的《噬夢者》相比，筆者更喜歡《牛馬白日夢公司》。這個劇改善了《噬夢者》的大部分問題，包括音效因寫字樓玻璃迴盪而浪費了音響系統。
《牛馬白日夢公司》有兩條故事線：正式員工限時內幫牛老闆找出內奸，以及實習生完成任務轉正。參加者多是工作的年輕人，有些正式員工在開場前會擔心工作證被搶而降級為實習生。這種投入程度遠超《噬夢者》——當時觀眾只有好奇心，沒有如此投入。而諷刺以特朗普作為藍本的牛老闆和過勞工作的互動環節也讓觀眾很有共鳴。
故事結構上，兩劇雖相似，都是進入另一個空間後發現不同的故事，但沙甸魚創作小組更進一步：在轉場等待時放映其他空間的片段（筆者看到的是牛老闆似乎與男員工有桃色事件），引起參與者好奇心，同時調整人流。
但若要提升劇本深度，需要思考：追夢和追尋真我是否只能透過逃離現實或日常工作達到？筆者希望這個劇不要落入現實／追夢、生存／生活的二元框架。雖然這個劇已延伸辦公室主管的故事，包括思鄉、思念爸爸、性感女郎解放自我和結婚等，十分多元化。但有沒有可能主管摸魚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例如摸魚看書追求知識，同時將工作以「綿裡針」方式下放給下屬。又或者工作狂主管其實是用加班逃離家庭枷鎖？以上兩個例子也是真實存在。筆者在此想提出：不止追夢才有活著的感覺，有時在日常窄縫中為自己建立空間，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也是活著。
整體而言，《牛馬白日夢公司》真的能如宣傳所說釋放加班獸的怨念——諷刺辦公室日常本身就是一種壓力釋放。另一點值得欣賞的是晚上十點的場次相對友善，至少可以晚飯後才到場地欣賞演出。
《牛馬白日夢公司》的牛老闆以特朗普作為藍本
（由 蛇口戲劇節 提供）
總結
蛇口戲劇節對節目質素毫不妥協，我相信這正是其成功培育觀眾的關鍵。觀眾願意與蛇口戲劇節一起開盲盒，可見其品牌效應已逐漸建立。價格相宜固然是吸引觀眾的主因，甚至吸引了較遠地區的觀眾專程到蛇口海上世界欣賞演出。但蛇口戲劇節團隊的堅持，早已遠超其票價所能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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