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戲劇節已經來到了第四年。從一開始摸索「新空間」概念如何進入戲劇的話語，到如今游刃有餘地創造新空間體驗，深圳給出了速度和金錢之外不一樣的答案。儘管「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口號仍被不斷應用在各個作品之中，但創作者和觀眾都跳脫出了那個以前進為導向的階段，開始在細小的議題和空間裡重塑這座城市的話語。
因此，在第一周的劇目之中，「城市」是他們的主旋律。無論是特邀創作的主打劇目《yet so far繼續航行》，再一次回到菜市場的《秋日映》，抑或是石頭公社的《100小時》，空間給予了創作者延展故事的多重可能。《yet so far繼續航行》由比利時現場作業劇團（fieldwork）製作，將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打造成一座迷宮，帶領觀眾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整個作品以紙船為線，串起海岸敘事；另一方面，「新空間」則是將他人的「舊空間」進行再利用，如辦公室的開放區域、通道和機房。這些看起來尋常的基礎設施，在現場作業劇團的重構之下，煥發了另一重生機：對機房運轉聲音的深度聆聽亦展現了「非地方」作演出的可能性。遺憾的是，由於時間關係，我未能觀賞第一周熱度最高的作品之一《冗餘時代》。《冗餘時代》由廈門先鋒劇團蛹劇團創作，取材但丁《神曲．地獄篇》，在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的停車場悄然上演。停車場也能做演出？蛇口藝術節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處處有藝術，人人是觀眾。
《yet so far繼續航行》以紙船串起海岸敘事
（由 蛇口戲劇節 提供）
城市之中最重要的，當數日常生活。《秋日映》展現了再利用公共空間空餘時段的可能性：早上的市場擠滿了顧客，下午則空空蕩蕩。這時候，表演團隊的入駐把不常走進市場的年輕觀眾帶回了線下消費的最前線，觀眾一路吃吃走走，時不時就能看到有人舉著雞腿、剝開橘子，並轉頭和身旁的陌生人說，這太便宜了，你試試看。食物和童年記憶把觀眾對城市的共情力帶回了現場，表面上看演員是在講自己的成長經歷，實則是用一種輕盈的懷舊，把同一世代的青年串連起來。最後，由市場裡的叔叔推出一鍋粟米蘿蔔排骨湯，演後談時創作者分享了這位叔叔從不理解「為什麼在市場裡做藝術」到主動幫手的暖心故事。由石頭公社帶來的《100小時》將「城市」這一議題交還給社區。主創莫倩婷（Jenny）提到，相比於港澳，在深圳不易尋得一處如三盞燈[1]這樣的社區空間，因此在最初選址時遭遇了一些困難，最終敲定的灣廈社區符合她對「近人、近宅」的想像。相較於蛇口藝術節的其他作品而言，《100小時》不算是一個表演特質強烈的作品，更多時候只是駐紮在社區之中。關若斐（Ines）回憶起剛入駐社區的第一天，「周圍人都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但是慢慢就接納了我們」。待到我前往的第三日，社區居民已經和這個作品「打成一片」了，到了飯點，大家坐下來，就成了一頓飯時間的家人。
等到了第二周，「女性」成了作品共有的關鍵詞。打破「新空間」的創作便不再是重點，作品背後的「新寫作」更值得關注：入選的讀劇作品幾乎都是圍繞「母女關係」展開。的確，這是一個有些老生常談的話題，而在這種慣性之中如何找出新意就成了創作者的挑戰。《第三雙眼睛》與《關於她們對我們的愛》關注了代際創傷如何無形之中成為命運的枷鎖，導師何一梵帶領創作者用史詩體寫成劇本，並鼓勵讀劇會觀眾試著用這種方式進行創作。另有著眼於家庭暴力議題的《沒有岸的海》，超現實木偶工作室用紅線牽起木偶，在孩童的記憶裡探索創傷與自我治癒。劇情之殘忍被創作美學和舞台設計化解，正如劇目介紹之中所說，「當一個孩子用童話解釋暴力，世界就變成了她能忍受的樣子。」蛇口藝術節的最後一個演出《翠喜的審判》解構了新時代都市女性的生命議題：當一個女人決定不生孩子，她要面臨什麼？直到如今，墮胎仍在部分國家是不可說的禁忌，而中國女性不僅要站在舞台上講，更是要通過表演找回隱匿的主體性。這與前面幾個討論女性的作品不同的是，翠喜最終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並讓觀眾看到了這一路上的艱辛。作品更是為了酒店大堂的空間重新設計，以一種更親密的距離講述著女性不被看見的痛。
《沒有岸的海》（左）與《翠喜的審判》(右)嘗試解構女性的各處境
（由 蛇口戲劇節 提供）
「新空間」不僅是在重述城市空間的可能性，通過打破傳統的觀演距離，令作品得以收到第一線的疑問和關注。蛇口戲劇節的每一個作品都設置了演後談環節，觀眾也樂得留下來享受加場的時光。雖有觀眾反映前幾屆有些劇目影響了今年的購票意願，但演出開場前仍有不少人四處求票。這一現象不禁令我想起茹國烈先生《城市如何文化》一書中的「文化光譜」模型：深圳常常被戲稱是一座沒有文化的城市，蛇口藝術節恰恰證明了哪怕這片土地上沒有一份過去的回憶，但當下我們仍能創造新的根基。正如微信戲劇評論公眾號「櫻桃園評論」中《從一線日常裡長出來的“新一線”戲劇節》一文所說，「這既是年輕人和年輕戲劇節的野心，也是實實在在的作為——它不依賴硬體，不依賴預算，只依賴空間與人之間那條被重新點亮的縫隙。」蛇口戲劇節還有無限可能。
茹國烈於《城市如何文化》中提出的「文化光譜」[2]
[1] 石頭公社曾於2019澳門藝穗節期間於三盞燈廣場創作《100小時》的首個版本。
[2] Ho, K. C. “文化策略的思考 — — 《城市如何文化》讀後感(上)” Medium. Written on 15 November 2023, https://kachengho.medium.com/文化策略的思考-城市如何文化-讀後感-上-a458f43578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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