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通常是最先映入觀眾眼簾的劇場元素。非主流劇場空間的展演,往往令人好奇藝術作品如何與場域對話。蛇口戲劇節2025「新空間演藝」其中三個節目,不約而同地觸及主體經驗與社群互動的議題,其空間運用與敘事策略亦各有特點。
《夢:夢境的沉浸式探索》:斷裂的主體性探索
夢的空間流動多變,本質雖虛幻,象徵卻源自真實。由來自深圳四所不同學校的中學生集體創作及演出,作品以夢入題,帶領觀眾一同流動探索,建基於青少年學生這個身分,呈現相應的生命波折,嘗試從中建構自我的主體性。
演出藉由形體、錄像及人偶,交織出層層惡夢,當中善用肢體語言、道具、服飾設計與影像符號呼應內容。像是某些兩人一組的鏡像形體,寓意從朋輩身上觀照自己;錄像中的眼睛照片拼湊出他者凝視的壓迫;舞者被無形的線操縱繼而掙扎,立體地投射出青少年自我形塑的心理狀態;球形「核心」隨著夢境遞進拆解成發光的「繭」;本是束縛的絲布,後來變成「化蝶」的蛹。值得一讚的是個別演員與舞者的身姿自然,剛柔拿捏細緻,令演出更顯詩意。惟每段夢境輪流在不同演區進行,觀眾需跟隨演員移動,鑑於分場較多且短暫,頻繁移動之下難免令觀賞情緒容易抽離。
「活出自我」是全劇明確的主題,但要「如何活出」似乎尚有探索空間。以夢為題雖美化了分場之間的斷裂,但朋輩、學習壓力等母題重複出現而缺乏層次變化;同儕與母女衝突的消弭亦顯得太理所當然,似是急於填上答案,卻忘了藝術應敢於發問。最後觀眾由「觀夢者」變成「入夢者」:部分觀眾戴上眼罩,演員在旁描述夢境,設計雖有巧思,但略感是為了勉強營造「沉浸式」體驗。
《秋日映》:個體與社群交織的魔幻空間
跳出夢境,來到上演《秋日映》的南油海鮮批發市場。無獨有偶,開頭同樣散發某種魔幻氣息。各演員的個體經驗成為鮮活的引子:這邊廂兩位女演員悠閒地挑衣,其後幻化成兩個人高的女郎(兩人騎膊馬並以長裙遮掩),猶如小女孩對長大成人的憧憬;那邊廂一名男演員以桌椅與鐵籠圍成封閉的童年,因另一名男演員亂入破壞,反而變得開放……回憶經過抽象處理,將多重時空的並置,營造出魔幻的現實。惟相鄰演區分別同時呈現抽象形體與具體敘事,形式的衝突反而令焦點模糊,令觀眾一時難以覓得切入點。
隨著故事線相互交織,演員、觀眾、空間本身以及街市元素有機互動,讓小小的社群在街市內遍地開花。由球類團體遊戲,到挑選沙律菜的互動肢體語言,再到菜檔三位演員模仿植物生長、開花、結果的形體動作,身體緊密盤纏,以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對照社群的韌性。最後五位演員齊聚「廚房」,以形體塑造家庭經驗,相對此前的詩意表達,家庭敘事明顯更細緻,儘管易於理解,卻略嫌累贅。尾聲的一碗熱湯,扣連了家的想像,亦呼應了街市的功能。
縱使部分段落未夠緊扣街市的獨特性,但《秋》整體上仍能藉由這個被資本邊緣化的場所,透過身體與生活的連繫,讓街市回歸社群互動與集體記憶的價值,暫時重奪了空間的話語權。令我難忘的是演出中段,罩上膠袋的購物車化身金魚游弋,在社群散落的世代尋找同伴,彷如映照當下的寓言。尾聲的煲湯大叔也是團隊排練期間實地邀請客串,算是連繫社群的小小實證。
《100小時@蛇口》:社群參與的實踐
異質介入,往往是社群凝聚的契機。石頭公社一眾藝術家駐紮在小小的社區休憩處,在四周的住宅和民生小店包圍之下,本應是突兀的存在,卻意外吸引了周遭社群的參與。
休憩處化身為盛載著藝術的社區小廣場,音樂、文字、手工藝、烹飪、繪畫、劇場,甚至純粹閒聊休憩,均在此發生,容納並展現了社區互動的豐富可能。帳篷前方是音樂區,開放留言點歌,亦能讓你高歌一曲。中央是「飯廳/劇場/空地」,公社「自煮共膳」,也歡迎共享食物。交換舊物的展品盛載著個體記憶;由街坊編織的長布是社群生命力的證明;壁報板上的「100小時簡史」建構了共同記憶--社群就在流動與互動之中誕生。
每天下午,公社都有即興劇場,四位演員輪流述說現場觀察,再即興演繹情境。許多觀察均透視了社群如何有機地形成,例如小朋友不捨劇團離開;街坊由本來在一旁默默關心,到最後一日終於主動攀談贈食;社區許多人鮮有機會與鄰舍交流,因此倍加珍惜這個平台……兩段形體劇場穿插其中,勾勒出社區的生活痕跡,個體之間的矛盾與理解;外在環境如水似風,又像高樓大廈局限了生活形態,但人與人之間終究需要連繫,為了保護懷中珍視之物。
驚喜的是,當區街坊劇團也演出了一小段讀劇,後來才知那是他們前一天主動請纓。能自由地在公共空間透過藝術交流,是整個演出最難能可貴之處。正如現場一個畫畫角落,團員與街坊輪流一人一筆接力繪畫,均是為社群賦權,讓人理解公共空間並沒有絕對高高在上的權力,唯有在參與的過程中,社群才能真正實踐出來。
公社在進行「自煮共膳」
(由蛇口戲劇節提供)
結語:眾聲喧嘩中的社群召喚
語言作為社群召喚媒介的力量,貫穿於三個演出之中。未知是否巧合,它們在普通話的主流語境之外,皆保留了「母語」聲音:《夢》的英語夢話,流露國際學校學生的雙語成長背景;來自廣州的《秋》唱出〈約定〉等粵語歌;來自澳門的《100小時》以廣東話道出社區觀察。劇場的雙語並置明顯在召喚特定的文化社群,呈現團隊最真實而立體的生活經驗,體現母語建構並維繫社群的實踐。巴赫汀(Mikhail Bakhtin)所說的「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提醒我們話語多樣性的重要——如何在藝術層面以至整個社會,維持百花齊放,讓不同聲音能被聽見,避免一言堂的自說自話,或許是今次戲劇節帶給我們最寶貴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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