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道》的身份政治探討及其展演性
文︰李浩華 | 上載日期︰2024年5月1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醫.道》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日期︰2024/03/24 2:45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眼見的,未必為實。香港話劇團《醫.道》的鏡框式舞台,注定觀眾只能看到舞台其中一個面向。然而,即使佈景有著能夠反射影像的「玻璃」、現場錄像捕捉演員近距離的表情,觀眾也無法看清全局——《醫.道》由文本到舞台呈現均表達出這個訊息:人類有著難以覺察、難以跨越的盲點。

 

《醫.道》故事發生在一所治療認知障礙症的醫院裡,醫院創辦人兼總監Ruth Wolff因阻止一名天主教神父為垂死的女病人作臨終聖事,而遭受同儕及公眾輿論廣大民眾聲討及抨擊,甚至連人身安全亦受威脅。這一切攻擊到底是有根有據,抑或無風起浪?

 

《醫.道》所探討的是身份認同政治的議題,意指社會上的人們基於個人的性別、種族、民族、階級、宗教、性取向等身份認同,而作出不同立場的行動、區分自己所屬的社群與他者。據製作團隊所說,編劇早於劇本註明,演員與劇中角色必須至少有一項明顯不同的外貌特徵,像是性別、種族或膚色等等。為此,香港話劇團安排了A/B Cast,兩者的差異主要在於分別飾演反對和支持Ruth的兩位醫生(Roger Hardiman及Brian Cyprian),A Cast由兩位男演員(申偉強及吳家良)飾演,B Cast則由兩位女演員(文瑞興及黃慧慈)飾演,而我所觀賞的是B Cast。這種安排的客觀效果是令觀眾無法從演員的外貌特徵,馬上判斷其立場和背景,逼使觀眾得從對白、服裝等推敲細節。

 

編劇刻意要求演員與角色必須有明顯區別,置於劇本的脈絡來解讀,意圖相當清晰:到底我們應否憑著種種身份的標籤,來理解和判斷一個人的言行?然而人的身份認同是複雜多變的,是流動的,正如Ruth有著猶太人血統,但她並不信奉猶太教;Sami的性別流動更是明顯,在家面前選擇以生理男性身份示人,但在情慾對象面前則會換上女性裝扮。由此可見,我們難以用單一標籤將人分類;即使套用更多標籤,走向極端的話反而會把社群不斷分而化之,人人對立,最後剩下零碎而乏力的個體。

 

《醫.道》劇照(由 香港話劇團提供)

 

《醫.道》整體演出帶出了其中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是劇中演員的展演性(performativity)。性別研究學者Judith Butler提出,性別是透過展演而建構出來,就像演員以言語及非言語行為扮演角色,我們經過這些操演來定義和鞏固我們的身份。《醫.道》的角色與演員特質雖然刻意錯配,但演員在演繹上似乎並沒有呈現出自身缺乏的特質,像是性別錯配的角色,在演員演繹或服裝上均是偏向中性的處理,令所謂的「身份衝突」普遍流於台詞層面。B Cast由兩位女演員飾演男性醫生高層的角色,試圖帶出性別之於職場權力關係的思考;另一明顯與性別相關的探討,是郭靜雯飾演的Sami,從身型、聲線、動作,只透露出她約莫是中學生的年齡,到了接近尾聲才明確顯示了其跨性別女性的身份。除了性別,劇目更大部份內容是論及種族議題。從屬Ruth的初級醫生由香港及尼日利亞混血女演員陳琬瑜飾演,是幕前唯一一名深膚色演員,而到劇情中段才在台詞揭曉原來此角色是一名白人男性醫生;余翰廷所飾演的神父,劇本亦在中後段才表明他是個黑人,並透過「大激辯」時學者的質問,指Ruth阻撓神父進病房時衝口而出的「生番」(劇本原文為Uppity)屬種族歧視;醫院內部的權力鬥爭也牽涉反猶太主義,非猶太裔醫生質疑Ruth等高層因其猶太人身份而偏私同胞,影響醫院的「形象」。可惜上述大部份議題,只是由對白交代,未有明顯的劇場元素(如演員的演繹)輔助,似乎有點浪費了此一意義深厚的劇本。特別是種族相關議題,由於在香港的語境終究未能完全適用,因此在我看來,演出未能充分展現當中的矛盾衝突。

 

《醫.道》劇照(由 香港話劇團提供)

 

當然我理解這點在劇場演出並不容易處理。一來,部份特質難以靠表演內容來表達,如種族(若是英語演出,或能以某些黑人社群的腔調或用字表達,但在香港的語境似乎並不可行)、信仰、性傾向等等;二來,假如刻意模仿,整體演出感覺或會失衡,以B Cast為例,三位女演員飾演男性醫生角色,若故意粗起聲線,在其他性別吻合的演員當中未免過於突兀。這令我想追問的是,到底演員在如此的劇本安排之下,其展演性何在?假如女演員一登場便演活了男角色,令觀眾都認定她所飾演的就是一名男性,那麼似乎失去了當初編劇要求角色與演員特質錯配的原意;但假如女演員在其表演中呈現不了/刻意不呈現她正飾演男角色,又會否令這種角色錯配徒具形式?這個演出上的兩難抉擇,相信是搬演此劇其中一個核心難題。

 

就我所見,本次《醫.道》的製作團隊在處理上述展演性的難題時,選擇了先把角色的身份放下,而將演員的演繹聚焦在角色的情感。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飾演Sami的郭靜雯和分飾神父與父親的余翰廷。郭靜雯在前半段的聲線與肢體動作,很能捕捉到年輕人正值青春期的姿態:當Ruth失意時, Sami既親近又保有距離地關心她;Sami提到在學校與男同學的性愛經歷時,尷尬卻熱切地向Ruth傾訴。到了後半段,Ruth在電視「大激辯」一幕擅自公開了Sami跨性別的身份,Sami因此向她對質,當中的焦慮、憤怒和失望一下子爆發出來,看得令人揪心。而開首神父硬闖病房的正氣凜然、中段父親闖入醫院會議室,歇斯底里地向眾人控訴、尾聲神父與Ruth回歸平靜的互相理解,余翰廷的演繹都能表達出當中的差異。特別是飾演父親闖入會議室一場,當Ruth仍未搞清楚到底Hardiman請來的是神父還是死者Emily的父親(兩者均是Father,相信是編劇又一模糊身份的小小設計),余翰廷已經氣憤地走進來,我乍看之下也未分得出他是神父還是父親角色,但他的語調盛載悲痛,令人馬上意會到其父親的角色。撇除對展演性的吹毛求疵,《醫.道》在情感的表達上依然非常飽滿。或許這就是團隊想帶出的訊息:關注真實的情感,而非紛亂的身份標籤?

 

舞台佈景的兩幅「玻璃牆」正好為整齣劇下一個註解。「玻璃牆」自頂部以下大部分面積,由數塊像霧面、磨砂的半透明物料,以幼邊框相隔並排而成,下半部是不透光的牆身。看著台上的演員,我們無法掌握他們的身份(因劇本的錯配設計);看著「玻璃牆」反射出來的模糊倒影,我們同樣看不清演員的真貌。人總是複雜、模糊、流動不定,亦正因如此,我們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文章為「新戲匠」系列 ─ 劇評培訓計劃第十擊優秀學員提交的劇評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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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