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一聲歎息——觀浙江小百花2025年赴港演出有感
文︰徐成 | 上載日期︰2025年9月19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中國戲劇家協會、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香港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廣東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演出單位︰浙江小百花越劇院 »
地點︰戲曲中心大劇院
日期︰2025/04/25, 2025/04/28 7:30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上一次看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浙百)的演出已是十年前,當時浙百為慶祝建團三十周年來港,我看了他們的建團大戲《五女拜夀》,主演有董柯娣、茅威濤、陳輝玲、徐愛武、邵雁、洪瑛和吳海麗,雖然少了陶慧敏、何賽飛、何英等人,但也可說一半的原班人馬齊聚香江了。當天演出很精彩,觀眾看得也十分投入,在演到楊繼康夫婦被不孝女兒女婿趕出家門與侍女翠雲四處流浪時,觀眾裡多有掩面而泣者。我想這就是優秀的文藝作品給人帶來的心靈震撼吧。

 

去年年底看到浙江小百花要來港舉行建團四十周年系列演出,不僅有經典的《五女拜夀》,還有何冀平編劇、司徒慧焯導演、茅威濤主演的新編劇《蘇東坡》。並非是因為我對新編越劇有多大興趣,只是考慮到這是何冀平與茅威濤的三十年之約,也是何冀平第一次為越劇寫本子,她的名字在編劇界還是一塊金字招牌,自然要來看看新作究竟如何;而且考慮到茅威濤的年紀和浙江小百花目前的運營方向和模式,她後面再出演更大規模新戲的可能性已不高,加上司徒慧焯第一次跨界導演越劇也讓人充滿好奇。在如此種種考慮之下,我小半年前就買好了《蘇東坡》的票。沒想到這劇如蘇東坡一生般坎坷,提前一個多月浙江小百花發了個通告說《蘇東坡》因來不及排練,全球首演取消,這在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開幕以來尚屬首次,引起一片譁然。

 

官方給出的取消理由是「因需完成其他劇目排練演出,該劇未能如期來港上演」。此類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卻萬分經不起推敲。《蘇東坡》宣傳日久,院團有充足時間去規劃好資源的分配,如此臨近之時取消演出想必是內部問題所致。對於香港這樣的浙百福地,如今的浙百管理層竟然也如此隨意處置,可見如今的浙百已非當年的浙百了。替換《蘇東坡》的是早已不新了的新編劇《陸游與唐琬》,不過此次來港演出的是千禧年後改編的新版,二十年前就來香港演出過。

 

拋開浙百內部亂糟糟的政治不說,單說《陸游與唐琬》這部很老的新編劇。這部劇其實非常能夠體現浙百從哪裡來而又去往哪裡,這其中既有對傳統的傳承,又有已經萌芽的改革之意。我看過1989年原版的演出錄像,按當時的標準,原版已具有一定創新性,無論是借鑒話劇的表演形式,還是服化道上的所謂詩意化等。但顧錫東的劇本仍延續較為傳統的主題與結構,相較構思巧妙結構完整的《五女拜夀》,《陸游與唐琬》非常像交作業的任務型創作。不過劇本還算完整,人物形象也較為豐滿,戲劇矛盾的發展亦較為合理。然而如今演的所謂新版,為突出詩意氛圍,將一些有助於完善人物形象的旁枝情節刪除、導致人物扁平單一,行為動機建立也不成功,陸游母親對唐琬的恨來得又猛烈又突兀。原版有歌伎盼盼遭陸仲高始亂終棄,唐琬為其出頭令陸母苦心安排的宴會不歡而散的情節,新版也盡刪去,令陸母與唐琬之間的矛盾推進缺乏實際誘因。按照劇本的設定,唐琬是陸母的親侄女,兩者十分相熟,若說純粹因為對出世入世的價值觀有差異而心生嫌隙,那當初婚配又如何能同意呢?

 

情節上的改編令劇本出現較為重大的邏輯缺陷,而一些唱詞實在是大白話到令人尷尬的程度,至於借鑒話劇界的面對觀眾隔空對話的編排,現在看來也既過時又不符合越劇本身的藝術特點。當天茅威濤的嗓子狀態也一般,而新版本對器樂伴奏的過分倚重,越劇優美動聽的清板幾乎絕跡,尹派特色也淹沒在過於繁雜的伴奏中。而結尾處莫名其妙放錄音的安排也讓人頗為驚愕。諸多因素疊加,我認為新版的《陸游與唐琬》實難稱傑作。

 

1982年,浙江省為解決越劇人才青黃不接的現狀,舉辦了戲曲小百花匯演,後又因訪港演出需要,從全省幾十個地方越劇團中選拔出40多名年輕演員組成了浙江小百花赴港演出團。1983年10月,演出團赴港,在北角新光劇院14天連演15場,獲得了空前的成功。當年的演出劇目中就有顧錫東1982年為嘉興地區青年越劇團編寫的《五女拜夀》。演出獲得了香港觀眾的廣泛認可,浙百一炮走紅,某種程度上說,《五女拜夀》可謂浙江小百花的立團劇目,香港演出的成功也令臨時組建的小百花的編制得以保留。這部戲不僅成了浙百的戲寶,如今也早已成為了越劇新編劇的經典之一。本次浙百來香港慶祝建團40周年所演的《五女拜夀》有中生代和新生代兩個版本,雖則新生代中部分演員已然「出圈」, 但在早前看過官方錄像後,筆者認為中生代版本較值得觀看,因此果斷只買了中生代的票。

 

然而即便是中生代的演出,在筆者看來,也只能說及格而已,如前所述顧錫東的這個本子寫得很好,劇情完整,人物形象特點鮮明,情感真摯。劇本最巧妙之處在於虛實結合,將虛構的故事融入了真實的明代歷史中,而且劇中角色幾乎囊括了越劇所有主要流派,真可謂是流派紛呈。對於剛接觸越劇的觀眾而言,這部劇是非常好的入門戲。

 

可惜這次中生代的表演未能將「流派紛呈」四字展現到位,除了蔡浙飛的尹派、陳海峰的張派和大女兒扮演者的戚派,其他演員的表現都差強人意。某種程度上,這無疑暴露了浙百在不同門派的多元發展上下的功夫不夠,演員對於自身流派的傳承較為機械式,未能掌握流派的精髓。戲曲的流派特點並不是簡單模仿創始人的聲線和咬字,而是將其聲腔特色與自身條件相結合,在角色塑造上延續流派創始人獨到的創作風格。如果只是單純模仿則多數流派都難逃「富不過三代」的厄運。

 

此外,浙百演員的越劇咬字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雖說越劇作為地方戲先天就有字韻不統一的問題,但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越劇咬字已有一定範式,常用字也有業界較為統一的發音規範,作為專業演員應該儘量規範讀音。浙百演員咬字最大的問題在於清濁音混亂以及尖團混亂。吳語是為數不多保留中古全濁聲母濁音音位的方言,雖然部分濁音在語音流變中變為清音濁流,但聽感上與清音差別頗大。清濁音的對立與普通話中的送氣清音不送氣清音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比如「抱」是全濁聲母字,發成普通話的bao就大錯特錯了。清濁混亂會將越劇本身的字韻美感大幅削減,吳語本身需要清濁音去區分不同字的讀音,混為一談後最直觀的後果就是不看字幕根本聽不明白演員在唱什麼。我作為一個從小聽越劇的嵊州人,看浙百的戲也須時不時地看字幕,清濁混亂的惡果可見一斑。

 

至於越劇的尖團音問題,由於新派嵊州城區口音(1930年之後)已無尖團之分,而部分鄉鎮口音仍有尖團區分,因此越劇咬字的尖團尤其混亂。我認為尖團音要麼嚴格根據韻書區分,要麼統一只念團音,切忌將團音念成尖音或者時而區分時而不區分。

 

茅威濤當年開啟了浙百的改革之路,還記得2013年我在北京看了她主演的新編越劇《江南好人》後大受震撼,沒想到越劇已經革新至此。我想,作為越劇的實驗,如此之探索百無禁忌,但作為長遠的發展方向則頗有可商榷處。在經過多年的探索後,茅威濤似乎回到了溫和傳統的創作道路上,但在商業上她確實為浙百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

 

不過這條新道路頗有潘多拉魔盒的意味,雖然流量手法令浙百的經濟效益很好,但如今排劇的目的、藝術取向和運營模式都離越劇藝術本身越來越遠。演員有觀眾追捧絕非不正常的事情,創造流量也是網絡時代的工具之一,但對於院團和演員本人而言,戲曲的基本功才是基業長青的核心所在。流量固然可以吸引新觀眾,但吸引來觀眾後,傳播的應該是優秀的越劇劇目,要讓新觀眾欣賞到傳統越劇的美,做好傳承的基礎上再做創新。正如我2013年在《江南好人》劇評中所寫的:任何戲劇形式的創新都不應該以顛覆其基本屬性為手段。越劇決不能在「吸引觀眾」的幌子下越走越偏,甚至縱容飯圈文化,這樣對於演員、院團和越劇本身都不會有正面作用。眼前利益固然誘人,長遠發展才是核心,希望院團領導及主管部門可尊重藝術尊重藝術家,請勿用行政思維指揮戲曲發展。

 

每次在香港看浙百的演出都可遇見許多支持浙百數十年的叔叔阿姨們,他們年紀已大,又身居香港,自然不會瞭解如今浙百在內地的發展情況。這次《蘇東坡》全球首演的取消也許也讓他們意識到了當年那群青春靚麗為越劇而努力的少女們早已不是浙百的核心力量了。

 

當天,《陸游與唐琬》演出結束後,參演的初代浙江小百花演員們還為觀眾安排了演出後的簽名會,看著他們不再年輕的容顏,不禁心痛且感慨。浙百初代成員有非常多優秀者,茅威濤自不用說,董柯娣的狀態當天也非常棒,那些離團的名角也令人懷念。他們中的很多人正在藝術造詣爐火純青的年紀,卻難有出場機會,院團在代際之間的資源分配上十分偏頗。「今非昔比」四字是看完這次浙百赴港演出後最大的感受,沒想到四十年慶典卻只留下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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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出生,浙江人,在天南地北生活過,目前定居香港。

 

金融從業者;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香港談食錄》兩卷、《日本尋味記》卷一及《小城回味志》(均由三聯書店(香港)出版)。《香港地方誌·飲食卷》撰稿人。中央電視台及香港電台聯合製作紀錄片《香港之味》總顧問。文學翻譯,已出版譯作三種。

 

在《大公報》撰寫飲食專欄「飲饌短歌」、「天祿瑣記」,並兼顧文藝評論。戲劇、戲曲、電影及文學評論散見於《大公報》、中國作家協會《文藝報》、《新民周刊》及《看電影》雜誌等。

 

二零一四年開設微信公眾號「走走吃吃」,個人網絡博客www.eatravelif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