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我們想聽的是怎樣的演奏?評«海倫.葛莉茉鋼琴獨奏會»
藝PO人︰黃德偉   |  2013年1月22日

2013年1月份由「飛躍演奏香港」舉辦的《第四屆香港國際室內樂音樂節》,除了室內樂的音樂會外,還包括了教育、獨奏及親子節目。他們更請來了國際知名小提琴家林昭亮作藝術總監。是晚筆者便出席了今屆音樂節中的獨奏系列«海倫‧葛莉茉鋼琴獨奏會»。

演奏會以莫札特的A小調第八鋼琴奏鳴曲開始。莫札特為鋼琴譜寫了總共十八首的奏鳴曲,其中只有兩首以小調寫成,分別是這一首A小調及另一首C小調,K.457。這首A小調於1778年在巴黎完成。1778年對於當時廿二歲的莫札特來說是很難過的一年。他的母親於這年因病逝世。至親的離開令莫札特寫成這首情感豐富、悲從中來的作品。對普羅大眾來說,莫札特的鋼琴曲是樂天知命、童真瀾漫的代表,這首奏鳴曲正正帶給我們另一面的莫札特。第一樂章以一堆連綿不斷的左手和弦及右手A小調旋律動機開始,葛莉茉的彈奏具爆發力,有效帶出了樂曲的壓迫感,一段具張力的彈奏後,第二主題葛莉茉以截然不同的音量奏出,務求帶出樂曲不同樂句的特性。她是晚的彈奏跟隨了古典時期奏鳴曲的演奏傳統,先現部(Exposition)和發展部(Development)均有重覆,於結構的整體表現來看,筆者是絕對認同葛莉茉重覆的處理。再說葛莉茉於發展部重覆時亦加入了不同的彈奏手法,主要是在樂句聲量的層次再作修飾。顫音(trill)處理亦非常出色,清楚而有說服力。總括來說,第一樂章筆者最欣賞葛莉茉帶出了樂曲的整體結構感。

第二樂章的氣氛與第一樂章看似相異,但樂句設計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第二樂章的樂句設計細緻精巧不在話下,第一部份優美動人的旋律,暗藏著其後的苦苦掙扎,若看第二部份C小調的樂段,便能深切感受到莫札特內心深處所忍受著的切膚之痛。C小調的三連音(triplets)設計帶給聆聽者不安的情緒,終於當左手的顫音加進來後,這份緊緊繃著心臟的情感一下子爆發出來了。葛莉茉的彈奏尚算按照作曲家於譜上的指示,只是筆者略嫌她把樂曲過份浪漫化,欠缺了失去母親的那份悲痛。再優美的旋律,在母親離世後,一切只成追憶,那種對生命無常的無奈感,正是這個樂章動人之處。

第三樂章以迴旋曲(Rondo)手法寫成。樂曲再次以A小調的姿態展示,開首的主題樂思以附點節奏(dotted rhythm)奏出,帶出那份心亂如麻、方寸盡失的內心交戰狀態。葛莉茉於這樂章的主旋律刻意壓低聲量和較多的踏板處理,使筆者聽得較吃力。因較多的踏板自然摒棄了樂句的清晰,而演奏者更刻意壓低音量時,便會造成較混沌的效果。對比之下,筆者會較偏向葛莉茉於第一樂章的彈奏方式。此外,當音樂進入A大調段落之前的接駁樂句,筆者認為葛莉茉刻意玩弄效果而突然放慢彈奏是多餘的,既然音樂本身於調性上已有對比,那麼演奏者便不應畫蛇添足。

緊接著莫札特的奏鳴曲,葛莉茉帶來了貝爾格(Alban Berg)的鋼琴奏鳴曲,作品一。對於修讀音樂的朋友來說,貝爾格的名字絕對不會感到陌生。貝爾格與他的老師荀伯格(Arnold Schoenberg)和韋本(Anton Webern)被稱為第二維也納學派(Second Viennese School)的成員。貝爾格於1904年起拜師荀伯格學習和聲學及對位法。直至1907年開始認真研習作曲,包括對奏鳴曲的研究。值得一提這首鋼琴奏鳴曲是貝爾格唯一一首擁有作品編號的鋼琴獨奏作品。有別於傳統典型的奏鳴曲結構(通常是三或四樂章),這首奏鳴曲是以單一樂章的形式出版的。其實當初貝爾格本來打算寫一首三樂章的鋼琴奏鳴曲,但完成第一樂章後卻頓覺靈感乾涸,苦無對策,寫不出餘下兩個樂章。於是他便求救於老師並尋求建議,誰知答案出人意表:荀伯格告訴貝爾格這首作品根本不需要其他樂章,因為它已經包含了所有音樂上需要的元素。貝爾格最終決定將這首奏鳴曲以單樂章的形式出版。

樂曲以B小調調性作為作品的軸心,並由開首的樂思一點一點引申發展變奏(這也是荀伯格典型的寫作手法)。至於樂曲結構仍跟隨基本的奏鳴曲式:先現部、發展部及再現部(Recapitulation)。可是於這首奏鳴曲的演繹上,葛莉茉並沒有大多跟從貝爾格的記譜指示,特別是速度變化方面,絕大部分時間都沒有嘗試做到譜上的指示。此外,音色的變化亦顯得貧乏,沒有著心經營樂曲的層次建立。例如在先現部速度指示為非常緩板(Viel langsamer)的部份,上行的旋律是配以極弱奏(pianissimo)的指示,可惜葛莉茉並沒有意欲製造性格完全不同的句子,這是比較失望的。若比較另一位女性鋼琴家內田光子(Mitsuko Uchida)的演繹,則兩者高下立見。內田光子於樂曲初段便顯示出其大師功架,完全跟從貝爾格的記譜指示做出漸快(accelerando)及漸慢(ritardando)的速度細緻變化,筆者談及的,只是剛剛開始的兩小節主題樂思,內田光子不只做到速度變化的要求外,連三個聲部都各自舖排有序,條理分明,主聲部的旋律線條不只做到弱音奏出且具穿透力。相反是晚葛莉茉的演繹方式比較下便顯得乏善可陳,主旋律線條的音色較硬朗,聲部之間的關係亦未能清晰帶出,故並不算是好的演奏。

是晚葛莉茉共選了三首鋼琴奏鳴曲演奏,從曲目排序看,應該是用典型的三樂章奏鳴曲式和獨立樂章的奏鳴曲作結構上的對比。此外,若看貝爾格和李斯特的奏鳴曲,他們類似之處在於兩者都是以B小調為軸心調性然後衍生更多音樂素材出來。關於李斯特的鋼琴奏鳴曲,無可否認是鋼琴獨奏作品的巔峰之作,更不用說李斯特於這首作品的寫作手法對後世作曲家如華格納(Richard Wagner)影響之深。葛莉茉下半場特意把她的一把秀髮紮起來迎接這首鉅作的挑戰。開首由G音引領聽眾進入樂曲製造出來凝重的氣氛,當樂曲進入有力的快板(Allegro energico)時,葛莉茉把主題樂句具氣勢地彈奏出來,然後低音部的魔鬼旋律首次出現,然而筆者略嫌她的彈奏不夠清楚有力。在激動地(agitato)部份之後,開首的主題片段再次出現,但葛莉茉未能把速度維持一致。跟著的繼續激動地強奏(sempre forte e agitato)的樂段簡直是不堪入耳,葛莉茉的演奏混濁非常,層次感欠奉之餘,於八度樂段過份使用踏板也導致樂句線條不明顯。其後進入右手不斷重覆彈奏八度A音配以左手的主題重現,只覺葛莉茉暴力地敲打琴鍵,這種彈法筆者不敢苟同。若在強奏的部份只利用手指單獨的力量去重撃琴鍵,而沒有讓整個手臂和身體參與聲音的製造,那麼奏出來的聲音會較乾澀而欠圓滑。之後當樂曲進入寬廣堂皇(Grandioso)的部份,音樂的組織變得非常厚重,左右手均有很多和弦的強奏。也許是因為葛莉茉手型的限制,於和弦本身的層次勾劃不足,主旋律經常都沉沒在一片和弦的汪洋之中。接著音樂的組織在溫柔而優美(dolce con grazia)的段落,頓時變得纖薄,右手抒情的旋律帶領著左手琵音式的伴奏音型。此部分葛莉茉的踏板轉換不夠清楚,旋律線條之間經常因此出現不和諧的音程。在抒情段落過後,接踵而來的是一大段技巧極端艱難的樂段:左手快速八度跳躍,右手連續廿二小節像一匹野馬瘋狂疾跑的十六分音符。但是葛莉茉的技巧限制了她的發揮,筆者認為現階段的她技術上仍未能駕御這首作品對鋼琴家苛刻的要求。除了以上談及的樂段,有好些地方也暴露了葛莉茉的不足。第一是賦格部分,雖然她以飛快的速度奏畢,但明顯可以聽出速度以外,音樂上的內容她根本無暇兼顧,使這段賦格曲變得像斷音(staccato)的練習曲似的;第二是接近結尾的極急板(Prestissimo)部分。同樣是由快速跳躍的八度音群組成的困難,葛莉茉為了較安全的控制,選擇以踏板貫穿多個小節,音效無須解釋已能想像得到。另外,葛莉茉每當遇上琶音和弦(Arpeggiated chords)時,都會刻意把拆解了的和弦放慢奏出,乍聽之下效果看似高雅,然而這樣處理導致樂句喪失方向感之餘,更甚的是犧牲了節奏的框架,得不償失。樂曲最終回歸至開首的下行主題,之後的五個和弦,葛莉茉在和弦與和弦之間的轉換略嫌誇張。對筆者來說,這幾個和弦的宗教味道濃厚,有一種精神上昇華至另一層面之感。最後樂曲以一個B音作結,沉重得令人久久不能釋懷。

演奏會以巴托克(Béla Bartók)的«羅馬尼亞舞曲»作為最後一套曲目。巴托克是著名的匈牙利音樂家,身兼鋼琴家、作曲家及教育家的多重身份。他醉心於搜集各地的民族音樂並將之整理研究。這套曲目便是參考了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羅馬尼亞的民族音樂寫成的。六首舞曲各有風格和特色,樂曲長度都較短,大約一分鐘左右。第一首«棍舞»,葛莉茉有效地帶出樂曲獨特的節奏形態,硬朗的奏法亦顯得有說服力;第二首«腰帶舞»刻意壓低聲量演奏,可是節奏控制略嫌太自曲,聽不到兩拍的律動;第三首«腳踏舞»,其B小調的調性加上右手旋律經常出現增二度(augmented second)的不和諧音程,讓這首舞曲增添幾分詭魅味道,但明顯葛莉茉對這曲的演繹有另一番想法,她採取一個明亮的觸鍵去演奏;第四首«波斯高姆舞»中,葛莉茉的演奏速度較巴托克指示的中板(Moderato)稍稍慢了一點,然而這並沒有影響她在這曲演繹的說服力。可是與之後第五首«羅馬尼亞波爾卡舞»之間的轉接位停頓時間不足,筆者認為應稍作停頓以配合樂曲氣氛轉換的需要,因第四首的結束處巴托克特意加上延長(fermata)標記,而這亦是六首舞曲中唯一一首有此標記的舞曲。於«波爾卡舞»的演奏中,葛莉茉踏板運用比較少,所得整體效果是令人滿意的,速度方面採取較輕快的脈動,和前幾首舞曲作了一個不錯的對比。最後一首«快速舞»顧名思義是描繪眾人忘情起舞的歡欣景象,總括而言葛莉茉對此曲的把握遊刃有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後部份過於亢奮,彈得有點不修邊幅。

當葛莉茉奏畢最後一個A音後,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於是她以兩首加奏答謝在場聽眾的支持,分別是拉赫曼尼諾夫的升G小調第十二前奏曲,作品三十二及蕭邦三首練習曲中的第一首F小調。作為鋼琴界的明星,擁有一副標緻的面孔,葛莉茉無疑較易受到聽眾的歡迎和擁護。但是筆者聽畢葛莉茉的演奏後,實在難掩心中失望之情。若以同一套演奏會曲目巡迴演出來說,筆者會期待一場更具藝術深度的演奏,特別是李斯特的鋼琴奏鳴曲,實在太多大師曾演奏過並留下了錄音。近年筆者聽過好幾場包括李斯特奏鳴曲的音樂會,其中令筆者記憶最深刻的是2011年9月尼哥拉‧迪米丁高(Nikolai Demidenko)於相同場地(即香港大會堂音樂廳)舉辦的鋼琴演奏會。他那一次的演奏是絕對令筆者衷心尊敬的演出。他的技巧絕對令人五體投地,聽得目瞪口呆,但最打動筆者的並不只是迪米丁高那驚人的技巧,而是他對待樂曲那份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筆者從他的演奏中切切實實地感受到每一個音都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奏出,結構的舖排亦仔細得令筆者無可挑剔。可惜那場音樂會的入座率並不理想。對比是晚差不多滿座的觀眾,在葛莉茉奏畢李斯特奏鳴曲後,竟反應熱烈非常。我們是否只期待音樂家演奏技巧艱難的樂曲,而不顧其藝術水準,只求完成樂曲便滿足?葛莉茉現在擁有很好的音樂事業:數之不盡的獨奏會演出、與各地專業樂團合作,連錄音唱片也經已推出好幾張。但是,若論是晚的演出,筆者認為是「名過於實」的水準,但願葛莉茉不會純粹滿足現狀,能夠繼續加把勁,用心琢磨樂曲內容,提升演奏深度。


觀賞場次:2013年1月22日 8pm,香港大會堂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