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試從日本文化的角度切入《Node/砂漠の老人》的劇場美學
藝PO人︰藝仁   |  2014年2月17日

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Node),本應有線性的距離,但當線愈來愈短的時候,點與點就重疊了,不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有點,也可以是無點,因為我們已經被點包圍,隨時可以連接(Link) 另一個時間 / 空間。所有的都只是訊息(Message),瞬息萬變,如蜉蝣瞬間即逝,只有現在,沒有過去或將來。

3‧11日本東北大地震引發了導演藤本隆行創作了《Node/砂漠の老人》這個故事,在導演的角度來說,似乎資訊的海嘯與真實的海嘯倒是不遑多樣。台上也盡是訊息的紙條,文字是表達思想感情的最原始工具,如今卻碎裂荒涼如砂漠(故演員中的老人名為砂漠の老人),紙碎在紫外線電子光影的幻燈變奏中生生滅滅,沒有人再在乎它的內容,它只是一個佈景,一種形式,靈性已被抽空,這是一個多麼貼切的象徵。

日本舞踏 (Butoh)大師吉本大輔飾演老人,吉本雖年屆七旬,卻仍全身赤裸演出。瘦削而白髮披面的吉本,只穿上單薄的短褲,如一個原始野人於荒野匍匐、扭曲,偶爾彎身似是懷緬碎裂的紙條,神情呆滯,沉默不語,頗有古不宜今之哀戚。與老人成一反比,快樂先生/快樂供應商(Mr. Happy/Happiness Supplier)西裝筆挺,笑容滿面如小丑,塗上白色的假臉,以英語、日語等多國語言推銷快樂,語音難辨,多元混雜卻只有重覆單調的訊息,正是全球化生活的一個活生生的寫照。

日本是一個文化多元的國家,外來文化總是極為輕易地被吸納至本土文化中,然後再轉化為自身獨特的文化,誠如這一部作品,有日本的舞踏(Butoh),有西洋小提琴手即場伴奏,有現代化的電子音效、電子影像,如大洪爐般共冶一爐。

日本在戰敗後幾乎是全盤接納了西方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但在人文精神上卻仍然注重東方人的人情義理,講求集體主義,文化多元只是一個表象,日本人在精神世界上其實是非常閉守的,對全球化的態度總是若即若離。在日本社會中,「快樂先生」無處不在,如漫畫、電子遊戲、虛擬性愛、吹氣塑膠人形、AV、學校欺凌、援交、先進的電子科技、人形機械人……比西方社會「走得更前」。日本在二戰戰敗後,除了急於重建物質的廢墟,更急於建造精神上的堡疊。文學上有三島由紀夫,電影上有黑澤明,舞蹈上有舞踏(Butoh) 大師土方巽、大野一雄,意在摒棄西方價值取向、探索日本傳統藝術價值,反對盲目追求西方美學。

311後的日本人,看到了物質文明的脆弱,是否要掃開堆積如山的垃圾訊息,叩問 「快樂先生」的意義 ? 觀乎《Node/砂漠の老人》,我看到導演藤本隆行對此發出了沉重的質問。

導演用科技文明質疑科技文明是否可以與古舊思想(以老人為象徵)融合,作品中多有諷刺「快樂先生」之處 (「快樂先生」神情狡黠,喜愛躲於機關下) ,但最諷刺的是導演諷刺了他自身,他以虛擬的漫麗影像供給了觀眾即時的快樂,使觀眾沉醉於美不勝收的幻象造影之下,不啻是一名稱職的「快樂先生」。猛然一個回頭,又訴說這種沉迷的虛妄,真亦假時假亦真,觀眾時而進入,時而抽離,導演在遊離中給觀眾一個反思的空間,多於直斥其非;導演故意將觀眾拋入於點 (Node)的海洋,觀眾可自由於光、影、聲音、形體、表情、舞蹈的迷宮內遊走,自我負責梳理,也同時梳理主體本身。

問題不是什麼多媒體(multi-media)與傳統藝術的融和、衝突與否,這個作品根本不須要這樣故意平衡各種美學元素去取悅觀眾,它是明刀明槍地將各種不平衡的特質(醜? 美? 以醜為美?)放在觀眾面前。日本人的美學帶有自我毀滅的意識,文學上有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作呼應,在此不討論,只是想提出任何抽離文化背景的藝術評論,最終只會徒勞無功而又多此一舉,因為這涉及到藝術本質的基本不同。

如果說電腦技術蓋過了舞蹈藝術本身,就由它蓋過,這正正反映了導演想表達的,正如舞踏(Butoh)本身的扭曲、猙獰、詭異、掙扎、痛苦(舞踏大師土方巽甚至在一次表演中用大腿把一隻活雞活活夾死) ,就明顯與西方傳統的芭蕾舞大異其趣,完全超乎一般人對於表演藝術「美」的認知 / 錯認,令人震驚甚或不忍卒睹,只為了赤裸裸地呈現人性的黑暗面 / 本能。

誠然,多媒體(multi-media) 也是導演其中一個批判的對象,導演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有意在言外,是否「快樂先生」的本身特質就是導向「快樂先生」毀滅的最終原因? 可以說,導演以「後設」作反省手法的意味甚為明顯,引導觀眾思考劇場與現實之間的關係、扣連,有意識地探求劇場本身的虛構性、娛樂性是否只是「快樂先生」提供的一種快樂,卻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搬上舞台,以文化藝術之名愚昧大眾?

觀眾場次︰2013年9月20日 8pm,香港文化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