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
時代裡的明眸──評《斷章》
藝PO人︰梁倩瑜  |  2013年12月18日

《斷章》裡沒有具體的情節,每個日常中極致的表情、從心的動作、激盪的韻律連接起生命章節的起承轉合,「斷章」(Oculus)若原義為眼睛,那這雙眼的明淨透亮、真誠如初的本質,足以令人感悟至深。

「紀念他最好的方式,是跳他的舞。」,「雲門2」創辦人暨藝術總監林懷民在《斷章》入圍第六屆台新藝術獎時說道。創作者伍國柱被稱為台灣表演藝術界的傳奇,大學時在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主修導演,二十四歲大學畢業後才開始練舞,後來赴德國福克旺藝術學院深造,晚學的情況加上原來九十六公斤的體重,使他經歷了相當困難的起步階段,幸得恩師瑪露.阿羅多(Malou Airodou)的指導,告訴他成為自己也可成為「九十六公斤體重的天鵝」,他的舞蹈生涯也自此展開,作品獲得國際及台灣藝術界的肯定,直至2006年因病去逝前,三十六年的生命留下了不少令人震撼的成名作。數行文字匆匆地交代伍國柱的一生,而他的《斷章》在舞台的七十分鐘裡,如影像快格般壓縮地展演了生命承受的跌宕起伏,每個定格的畫面可延長擴大至,覆蓋包裹人心裡深處廣闊的領域。

整個作品包含一個又一個層遞漸進的深化過程。首先是若如人類進化的過程,開場前一棵枯樹佇立在舞台的中央,像是盤古初開天地,人類還是茹毛飲血之狀,赤裸的演員介入舞台,一臉原始的稚氣,時而拷打起腦袋,時而在台上竭廝底里地抖動、翻滾,像要掙脫大自然賦予生物體冒現在世上的限制,釋放某種人內在的情感泉源;後來舞者穿上了輕薄通透的衣裳,衣服和毛髮隨舞激盪飛揚,短路般揪緊神經兮兮的身體,隱藏着滿腹子的言語隨時機爆發,人墜入渴望與失望的邊緣卻仍相信有崛起的無盡精力,那是生命旺盛的時期,情感主導了人年歲逐漸增長的生命狀態,意志在思想上支撑起創傷後再度復原的驅體;後段舞者蓋上了厚重的大衣,把心的部份緊密地覆裹在衣物的裡面,減盡展露於外的身驅卻仍然轉折在對立的情緒間隙中,至終不斷,生命並沒有因進化或懂得偽裝,失去對情感與渴求的依賴,亦然。

此外,舞台上的季節與天氣,暗含時日的漸進推移,隨着演出跨渡,變幻成不同的時間狀態。若然以內心的「孤獨」來詮釋這種層遞的變化,顯得過於單一,這來自於「日常」的自然變動,正如伍國柱創作的初衷,希望通過作品和人「說說話」,訴說從今天的意外裡得到的喜悅與感傷,確幸與霉運,性質各異的情緒、際遇、經歷沒有二元分化地並存在同一時空,歸結成今日或晴或陰的天氣,打下春雷,落下秋葉(是春日的落花或是深冬的飄雪),刮起寒風,生活單向前進,積累着無常天氣的日記本終被翻開,快速地被閱回顧,儘管外貌殘缺不堪,實有漫不經意的豐腴與圓滿。

令我們印象深刻的,還有演出中多次重覆出現、富象徵意味的身體語言,鼓氣、搔癢、脗嘴、仰視吶喊、手拷太陽穴……激動後舒緩又繃緊起來,沒有過渡的間隔,庸碌地重覆又重覆,直至疲憊轉至麻木,其中手捧渴求的姿勢讓人想起碧娜‧鮑許(Pina Bausch)在《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閉眼、雙手敞開祈求的動作,對於願望的期盼與怯畏,徘徊兩者間爭持不下。參與的舞者曾表示,舞蹈裡有大量在胸口的動作,這個部份是比較難去展現的,需要不斷靠自身去感受,但這是離心最近的位置,或許能讓我們深受感動的是,涉及作品的每個個人都是以自身的經歷去參與創作的過程,沒人能撓過從心的過程,而作品正因個體的獨特才衍生愈見豐富的詮釋。

展開個體的獨特性來說,整個作品中隱含在群舞裡獨舞的處理手法,擁有電影鏡頭的聚焦和細膩,作品裡常出現在眾人相同的步伐裡突然閃現其一的孤寂狀態:人們舉手奮起反抗的時候,一個人瑟縮抖顫地站立人群中;眾人垂下身段無力牽扯的時候,一個人驀然回頭張望遠處,遲疑地沉思;人們鼓氣臉腮頑稽地昂首闊步時,一人彎起腰屹立原處,是觀察全局者也是等待眾人返回者;終幕時手握氣球的人們正後方,一人全身抽搐地拉扯着氣球,如物化的動作,氣息被凝結在空氣之中;儘管是兩人如蜜的合舞,我們常從連合的肢體縫隙間窺見疏離,兩支獨舞在各自的心坎裡孤立地運轉。群體中沒能完全感受和理解彼此的個人也可被作品所撫慰,似乎給予你一種無形的力量,落幕以後,為台上台下者旋進真實的生活中注入能耐。

多字的解讀以後,我漸見那可能不過是本人自我的投射,與創作者的原意沾不上邊,然而《斷章》卻能給予不同時代的觀者莫名的勇氣,在非情節的敍事方式裡形塑作品的意義,並構建出自己的釋讀系統。大概用生命刻劃的作品,才有如此寬容與吸納的性格特質。

評論場次:2013年11月9日 8:15pm,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