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過於凝滯的漂流
藝PO人︰林初  |  2013年10月20日

關於政治打壓,關於高壓政權下生活之人民,關於被囚禁與滅聲,我們通常著眼於強大的國家或政治機器,以及與其對抗之異見者。《漂流》所聚焦的,卻是一個大背景之下更幽微的位置——異見者,之妻。


選取這個視角無疑既獨特大膽,又別具視野。《漂流》的文本從一開始就以「旁」為座標,以「後」為思考的發源位置。女子,行動者之妻,一個從屬的位置。當抗爭者行動,妻於旁於後不動亦動;當抗爭者被囚禁而後妻被軟禁,此種軟禁更是被動中之被動。由是乎,此齣戲似乎不得不於一個困鎖凝滯的狀態中啟始。


而當這個「她」開口說話,也還是得依靠另一個憑藉作為啟動﹣﹣她仰賴一個說話的對象,一個託付,她把聲音借寄於奧爾嘉身上,由對讀寫給那個她的書信,誘發出她寫出去的書信。奧爾嘉是捷克前總統及劇作家哈維爾之妻,亦是一位著名異見分子。哈維爾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捷克民主運動之中因反對共產政權而被捕入獄,於獄中寫給妻子奧爾嘉的書信,後來被收編成《獄中書︰致妻子奧爾嘉》一書。


此書中,說話的人是哈維爾,奧爾嘉的身影,我們只能從哈維爾的話裡反照出來。《漂流》臨摹書簡之態,以七封書信為結構,說話者卻換作了異見者之妻。


全劇七封書信,導演以清晰簡明的七場予以展現;除了首尾兩段獨白外,演員禤思敏均以國語說話。雖然無論宣傳文字、場刊以至劇中均無特別指涉所書寫的時空與人物,但國語唸白加上禤思敏剃至極短髮的造型,以及劇中所展現的場景,均無法不令人聯想到劉曉波及其妻劉霞。「她」談到友人冒著危險,偷偷來到被軟禁的她家樓下,在黑夜裡喚她名字;「她」於黑暗中抽菸的身影;「她」為弟弟的官司打破沉默……這不一一都是劉霞的故事麼?


但把劉霞的身影置放於此時此地的劇場之中,我們又該如何凝視、怎樣思考?


劇作者與編導們對此似乎就只是想要再一次凝視。在新聞與網上媒體已經複習多次的這些場景,以文字以影像,劉霞已經幾乎成為我身旁的一個身影。於此再一次凝視她,我實在渴求有更進一步的思考——渴求對自由與囚禁、行動與被動、守望與主體等等辯證。而由此,超越僅是再現,超越在媒體裡已然完成的觀看,要是這裡的搬演有幸并未成為消費的話。


我一直半帶抽離,思索觀看的位置與角度。「她」在啟始時并非一個行動者,但在行動者之旁之後,在愈趨高壓的處境下,她被迫得不能不回應。劇的首半段花了不少段落描繪對丈夫之思念,被囚禁女子之彷徨無依之上。我并非認為這些情感不值得被注視,反之,這些在與強權抗爭中常被忽視的幽微角落,正正可以隱含很多詰思。被囚的孤絕,本來已經是一個辯證自由與詰問存在即將發生的場所。但當劇作者花了不少篇幅描繪女子對丈夫的思念,我便懷疑我是否應該放棄以上的期待,或許,劇作者想要描劃的,其實是一個精神或心理上的狀態?一種《4.48》式的直達深處的刻劃,并從此誘發更普世的關懷?可是此種狀態又未被更深刻的描繪,就只停留在情感的流動上。


及至中後段,與劉霞事件相呼應的場景更多,加上哈維爾的影像與文字被直接呈現,對政治的指涉又似乎愈來愈明顯。可是在再現之餘,關於此女子的特殊位置與視角的詰思又一直落空。比直接行動者之義無反顧之向前,「旁」與「後」的行動(或不行動)又是甚麼?其所思考的選擇的是甚麼?她將如何理解囚禁與自由?「在後方默言守護」的「默言」與「守護」裡面還包含甚麼?她如何面對孤絕與軟弱,如何放棄如何堅守?如何在微小的日常之中抱持信念,信念的構成部分是甚麼,當中又有多少進退與糾結?


場刊中談到,這個女子由被動依始,漸次開始思考她自己的存在。劇中的「她」曾經有一種小女人的態度:「我讓他的話照亮整個房間」,「他」曾經就是世界的光。如果我們不是要去擁抱一種經典的抗爭者之妻的形象——堅毅、果敢、冷靜、不屈——而可以理解包含軟弱、有時沒主見、寧願朋友別來因為怕失去見丈夫的機會……如此更複雜更具血肉的形象,那麼我又會期待更多……


《漂流》由是一直停滯困鎖,除了結尾反問的一句:「你會等我嗎?」,終於瞥見一絲亮光。這趟旅程,走得不夠深未夠遠;就像一個好編輯找到了一個值得探究的角度,可是作者還未及好好寫進去。
借用俞若玫於《耳搖搖》場刊的一句話:「問題總比答案多很多」。

觀看場次:2013年8月10日 3pm,前進進牛棚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