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間走進了海港兩岸的兩個劇場空間，一個是朦朧的古代封建國度，追求志性相投之愛不果形成人間絶慘；另一個是立身處地的香港，夫妻的離合聚散是一場充份計算的心戰。講的同是愛情，但調子卻迥異，打破了千年封建而贏得的自主、自由後，今天換來的卻是無法操控的自主，只有各自窩藏在自我封閉的保護傘下尋求安全。

粵劇從來都是擔演著訓誨忠孝仁義的道德使命，《紅樓夢》的寶黛之戀最具現代意義可能，是為個性解放而尋求出路；對自由、自主、和平等被封建年代視為叛逆的訴求，到現代卻是理所當然。寶玉無視高下尊卑的平等觀，由開場不久便見他對寶釵說，所有丫環他都視為姐妹可知。「笞寶玉」一場，長府官揭發了寶玉與小字琪官的優伶私交甚篤，惹來父親賈政以敗壞家聲毒打，寶玉無奈暴露琪官為躲避忠順王奴役，私逃到紫檀堡的下落，歉疚同情之餘，在一段自忖的唱詞中暗暗為摯友祈求平安。接著黛玉來慰問一節，兩人對貴賤階級的不平鳴控訴，不只側寫了寶黛對平等的追求，也加深了二人惺惺相惜之情。另一節寶釵探病，對寶玉訓以仕途經濟為重，兩者的性格懸殊，對寶玉情之所歸就是清楚不過。

大抵我們對古代人這種追求自由戀愛、個性解放的故事，早覺老生常談，寶黛的悲劇命運再不能挑起觀眾不平的情緒，結局不出意料，原來粵劇排場中凡悲劇多加上最後一幕羽化升仙，以補人間之恨，對現代觀眾也再沒有多少安慰和尋求解脫的作用。我們都已「爐火純青」，目光只瞧向花旦蔣文端如何以唱腔和身段演繹黛玉焚稿歸天的悲涼，生角陳寶珠怎樣表現寶玉拒婚的痴戆、哭靈的悲愴。華麗精緻的衣飾和佈幕包裝叫人嚼味，戲劇功能所傳遞的悲劇訊息已不甚重要，我們在乎的只是生、旦角如何以技巧與情感唱做得令人滿意，悲劇意義對我們已太遙遠了。

走到《香港式離婚》的場景，眼前的舞台裝置和角色的「商業戰衣」　都是慘兮兮的黑白調子，冷冰冰的尖鋒對答，卻不時取得哄堂大笑的共鳴。八面玲瓏、機關算盡的王鳳姐，對我們兩個「港產」的成功女性當相形見絀，自愧不如──闊太Maria（邵美君飾）和當律師的Laura （劉雅麗飾），那股精密計算是咄咄迫人，令人忍俊不禁。

一位是與丈夫打離婚官司的婦人，似掠奪式的爭產報復丈夫不忠，貪得無厭的既苛索每月六十萬龐大贍養費之餘（Maria回答Laura詢問如何每月開銷六十萬時說：這的確是件難事架！），更要瓜分丈夫的公司股份，最後目的不外是把他辛苦賺來的賤賣，要他一敗塗地。很難想像，打從結婚開始，Maria為了預防丈夫日後可能的不忠，早已著意收藏他的頭髮作DNA測試，為的是怕他一天在外有個私生子，好得個佐證。這種過分的想像力，演變成步步為營，殺人不見血的猜忌。結局是丈夫真的死了，劇情交代他是在一次交通意外中身亡，但象徵意義上卻是被她殺了。不費吹灰之力要他消失於人世，更可接管他全部的家財，那應該是全盤的贏家，但真相揭發後卻令Maria知道一敗塗地的原來是自己──以為是丈夫的私生女原來是他的助養兒童，最諷刺的是，他助養全世界不少叫Maria的女孩，她們都對這位恩人敬愛非常，唯獨家裡的Maria不愛他。

擅長處理離婚案的律師夫婦Laura和CK（李鎮洲飾），最叫人難忘的一幕是與剛到任不久的見習律師Emily分析、分類好幾十宗離婚案件的訴訟理據，如數家珍的把每宗個案都判別得快、準、精，急速的對白節奏，真個令人信服這的確是香港人的效率和精明。離婚案主是他們的生意客戶，考慮如何爭取最大利益是一種專業。這種思路下，Laura憑一隻耳環懷疑丈夫與別人有染，當下最直接的反應不是了解底蘊或挽救雙方的感情，而是盤算如何分配雙方共同的財產。

很明顯，Laura和Maria都有太多的聰明去以物質條件為自己經營一條安全防線，卻太可憐無能面對內心的疏離和不安。Laura與丈夫CK在工作上的合拍，怎麼在夫妻情感上會如此貌合神離！他們各自都寧可向外人傾訴心底話，也不願坦誠向對方告白，最後一幕「真相」中Laura向丈夫說出一直期待他給自己發短訊，CK也剖告他們分床後，每個早上都會待Laura離家上班後到她的房間去感受她床上的餘溫。夫妻路經數碼港一個兒童樂園時，Laura很誇張的驚呼道：「好恐怖！一個兒童樂園沒有兒童！」觀眾哄堂的笑了，但笑聲背後，可感到一個夫妻兩人的家，沒有夫妻之情是否同樣恐怖？

Laura、Maria和CK可能也難理解內心的封閉如何滋生、如何打破，最安全的自我保護唯有是一套商業運作的行為模式來處理人際關係。由寶黛之情到現代的婚姻關係，我們只是打破一個封建制度，人的自我封閉在金權的保護傘下更堅固。當辛苦爭來的自主和自由便變成唾手可得，更成了理所當然時，人的精神品質和自我認知是否能進步得匹配。追求美好和至善，是否當要觸不可及，在壓制的對襯下才顯得高尚和彌足珍貴？愛情、財勢、利益等無休止的欲望糾結，是永遠的吸引，才有不盡的探索，也有不盡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