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從歌曲角度分析 讓黃雀飛
藝PO人︰用武之地  |  2012年7月13日

《讓黃雀飛》是「六四舞台」為紀念六四周年而寫的劇目。單是劇名就已經明確表達了深層意義。看到劇名,我會想到說出此話的人當中,既有暗中發力幫助「黃雀行動」者,也有熱心提醒毋忘當年血淚史者,更有真心表達,希望攔路人「讓」出生路的哀求者。


這篇評論純以歌曲角度出發,探討劇中訊息。總括而言,我最不滿意的就是劇中所用的主題曲。但對劇團製作的誠意、各方熱心人士的支持,都衷心向他們鼓掌。


全場以英文歌曲“Yellow Bird”開始,劇終時,台上全人關切仰望著黃雀遠飛天際,表情各有不同層次及深度。切切實實貼題地表達了劇名:《讓黃雀飛》。


但“Yellow Bird”是外國民運的標籤歌曲,只能回應香港熱心幫助民運人士的「黃雀行動」。能夠勾起天安門清場回憶的歌曲,如北京學生唯一抗拒軍隊的「武器」《義勇軍進行曲》、侯德健的《龍的傳人》、蘇越作曲陳哲填詞王虹主唱的《血染的風采》、劉家昌作曲張明敏唱的《我是中國人》、顧家輝作曲黃霑填詞汪明荃唱的《勇敢的中國人》等等,一概欠奉!可知我們在香港示威時,這些歌曲在記憶中,都跟北京學生的血淚連上直接神經線啊!別說跟著唱,光是聽著想著,熱淚自會盈眶。難道自從侯德健這個原創者呼籲大家以後不要再唱他的《龍的傳人》之後,大家索性連《血染的風采》、《義勇軍進行曲》、《我是中國人》……等等都順便一併束之於潛意識中的高閣,永不回顧了?


這是音樂設計、選曲上的不智決定。除非編劇、導演表明意願不想藉此煽情,刻意要設立布萊希特提倡的「疏離效果」,要觀眾保持理性思考減少感性投入。


要真是這樣的話,叫演員如何演繹劇中的示威情節?仍舊投入感情激昂叫喊嗎?還是機械式、儀式化地「按章工作」只顧外在音量不理內在感情?


更有一個不足的地方,是主題歌曲由頭至尾只用齊唱(unison)方式合唱,沒有參考Brothers Four當年最佳的和音二重唱的格式。因而達不到歌曲該有的感染力。既然劇本交待說男主角Ken是結他高手,為何不讓他進一步靠近角色,有少許機會加插“Yellow Bird”結他獨奏?結他樂譜並不難找,即使真找不著,自己嘗試自創獨奏譜也不是難事。


既不借助上述烙印著六四回憶的歌曲,又不肯讓這首為全劇定位的主題歌曲豐富內容增加吸引力,為的是甚麼?


哦,原來還有兩首特地為《讓黃雀飛》創作的新歌,一首叫《推土機前種花》,相信靈感來自深水埗抗拆建名人周綺薇的同名書籍。另一首叫《黃雀飛》,歌名比劇名少一個字,可想而知創作人的創作動機是要將作品獻出作該劇的主題曲。


但是,對不起,請恕直言,兩首新歌雖然旋律不差,填詞功力亦不容質疑(雖然當中尚有少許瑕疵)。但作為第一次聽到,能留下的印象實在不深。因為樂曲的風格、情調未能完全配合劇中情境。


且容我這半個音樂內行人,嘗試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分析一下,為何這兩首新歌不能打動我的心,不能說服我接受它們作為《讓黃雀飛》的主題曲。


《推土機前種花》純以結他和絃伴奏,主旋律雖創作得好,但其中的歌詞語意頗有問題。這是挪用了周綺薇所寫的同名書《推土機前種花》而創作的歌曲,與六四的暴力清場血淚場面絕難相比!這不是一個見證六四的過來人心聲!而有資格說出「讓黃雀飛!」的人,應該知道當年的血淚史,跟深水埗區發生的抗議拆卸小風波根本拉不上關係。


且舉出幾點歌詞內容探討一下:


「面對這冷冷的機器,動之以理,不卑不氣」。這完全不是當年北京學生面對的情況。一、面對的不是「冷冷的機器」,而是殺氣騰騰的兵器、凶器!把歌詞「面對這冷冷的機器」改為「面對滿殺氣的兵器」才接近史實﹗二、沒有人再能「動之以理」,因為已沒有發言甚至發聲的餘地!不趕快逃走就會死﹗「絕不說理」﹗無法「動之以理」﹗三、這時人命被視如賤草,何能一廂情願地「不卑」?「不氣」?只能「吞聲忍氣」﹗
「寧靜地對峙世界的『倒』退」。「倒退」一辭不該讀「賭退」音,「倒」有兩讀音,從上向下傾跌時讀「賭」音,例如「兵敗如山倒」、「打倒洋鬼子」、「誓要偽善者倒台」等等;由前向後退時讀「到」音,例如「倒數」、「倒過來說我錯了」、「倒行逆施」、「倒退」等等。而且「對峙」是面對面、近乎勢均力敵的狀況,如果有一方在後退,又怎還算「對峙」呢?這是語意上的毛病!


「懷著以愛報怨的心,耕種下去」。首先,以愛報怨的態度已有不妥。如何不妥?請參考孔子《論語》中所說的話。若懶得去找古書,可到藝PO網站找到另一篇劇評《何必當風颺》,當中有關於「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句子可參考詳細內容。「以愛報怨」跟「以德報怨」同樣,只是一廂情願地表示寬恕一個毫不知錯的對象﹗其次,「耕種下去」亦不能一廂情願地堅持,必須推土機的操作者及其背後的權勢容許,才有機會。若掌權勢者根本不容許有討價還價餘地,還可以留在原地嗎?更遑論還要在推土機周圍播滿種子了。播了種子之後還妄想有時間等種子開花?怎能「栽花去」(「朝著推土機四周栽花去」)?


懷著戚戚情感的觀眾,只要一句話、半句旋律,甚至一個關鍵字眼就可觸動內心。但同樣地,對語意敏感的人,要是聽到不對勁的句子、聲音、旋律,就會削減甚至完全跳出內心的感受。試想:一個葬禮上若有人用節奏強勁的重金屬作安魂曲,有誰可以接受?


這首歌曲題旨、內容,本是抗議香港政府遷拆深水埗危樓,雖同樣有與強權抗爭的態度,但箇中情懷與六四民運相差何只千里!如果用這類行動宣示為北京民主精神的傳承,實在難逃「打政治牌」的譏諷。


有位演員在博格中描述自己與同台演員在演出中,唱到這首歌時感動得難以自持,我不會質疑當中是矯情、作假,──其實在演出中也聽到、看到那位演員的表現較其他演員的潛台詞豐富較有感受,──但我懷疑悲情並非真正來自對六四學生的感同身受,而是連日來處於趕排、解困等等壓力之下,終於從群體情緒壓力自然而生的情緒。唱這歌時並非以愛國惜材的胸懷出之。──寫到此處我心裡不禁大叫:你們真的知道我們當年為甚麼那麼痛心嗎?當你們「慌張」、「驚惶」地在隆隆巨響的音響效果中,隨著舞台調度走動時,真的抱著當年的感受、回憶,而不是刻意強逼自己裝出來嗎?


另一首創作歌曲也同樣難以引起我的共鳴。


《黃雀飛》雖以清脆的鍵盤伴奏音色襯托背景,旋律、歌詞也頗有詩意,但那種感覺沒有讓四黃雀飛離故土的悲情,而這正是劇中最能撼動的訊息。若不理大時代氣氛而要描述大氣候下的戀情、離愁,這歌曲的處理也未能顧及。


先說歌名。《讓黃雀飛》與《黃雀飛》兩詞,各自的視角不同。《讓黃雀飛》是由幫助「黃雀」脫離危險者的角度說出的話。這個「讓」字背後蘊藏了不少有心人的努力才可以達到目的﹗《黃雀飛》是對黃雀飛行狀態的觀鳥者角度(不是幫鳥者!)。沒有「讓」的努力,只有「飛」的詩意,再加上旋律優美琴音清脆,全曲沒有激昂感、滄桑感,徒靠歌詞敘述又怎能表達觀鳥飛時的悲涼心境?知否飛出去的黃雀已經脫離險境,而「讓」它們飛的人仍留在原地準備負上跟進的責任?正如“Yellow Bird”歌詞所說的:“You can fly away, in the sky away . You’re more lucky than me.”(「你可以飛走,在天空漫遊。你的幸運我沒有。」)。


這就是我不同意將它視為劇中主題曲的理據。


歌詞中也有幾處明顯不理想的地方。因為廣東字音本身有先天的音高,兩個字連在一起就產生了一個音符走往另一音符的路程,音樂術語中叫「音程」。這段音程,有長有短,形成了先天限制(此所以粵語填詞比國語填詞難度大,要多花幾倍工夫進行)。例如「我愛主」就固定了彼此之間的音程、旋律必為la︹DO-DO- DO︹MI(小草表示低八度的音符,縮細字型表示由該音符過渡至右方音符),若硬放進sol-DO-MI旋律中,就會變成「鵝愛豬」了(如果不唱出完整上聲字音程的話)。


歌詞出現不理想的填詞入音情況,就會令聽者聽來不那麼舒服,流暢感大打折扣,也影響了歌曲的悅耳程度。即使歌者如何充滿感情,也難以補救這先天缺憾。所以應對填詞要求高一點。


《黃雀飛》雖然旋律頗悅耳,但由於填詞的幾點瑕疵,就減弱了聽者的接收印象。
為方便不懂樂理的讀者確切了解下面的分析文字,先略為解說一下關於「音階」的概念。


兩個音連在一起,除非是同一音高,否則必然有高低的分別。例如「人人」兩字,就是同一音高。因為由前音讀到後音,兩者之間的音程沒有上升或下降的感覺。除此之外,試想像一下:do-re-mi-fa-sol-la-si這一系列音,就像由下向上爬的階梯,樂理中叫「音階」。由do至re是升了一級,這兩者之間的音程就叫「二度」,由do到sol是由第一級升到第五級,就叫「五度」。此外,由於由mi到fa及由si到DO的音程較短(階梯的形象是只有半級高度),分別音程長短時又要外加「大」或「小」的描述。例如由do到mi的音程是「三度」,由la到DO也是「三度」,但長度並一樣,前者較長後者較低(因為當中由si到DO時只有一半高度),故將前者較長(較高)的音程稱為「大三度」,後者較短(較矮)的音程叫「小三度」。不同長度的音程在樂理就是這樣描述的。

 

為求下面解說得清晰一點,不得不挪用這點樂理小知識。請讀者勿以為我在亂拋書包。因為如果了解了這一概念,下面的研討就毫無艱澀之處了。


不過,這只是文字上的平面分析。如果讀者在聲音方面有足夠的敏感度,根本不須理會甚麼「大三度」、「小三度」的描述,自己直接試唱、感覺就可以確定下面的意思所指為何。


以下是《黃雀飛》歌詞內的瑕疵所在:


1.「那一『年』,我『們』曾經走到街上」(DO MI la DO la DO LA SOL FA SOL MI)。「年」字的音值並不太符合音符:(DO MI la)配合歌詞的廣東字「那一年」的字串固定音高(DO MI sol),(DO la DO LA SOL FA SOL MI)填入「我們曾經走到街上」中「我們」兩字的先天音高(DO sol;大四度音程)不能完全配合以致聽來是「我悶」(DO la);


2. 同樣,「這一年」三個字配入(DO MI la)音符內,亦出現同樣的音值不入音符的感覺;


3.「然後在燭光中靜靜『的』坐著」(DO RE MI LA LA LA SI SI DO SI LA;方框中粗體的音符高八度)。括著的字唱得不穩,有點不對音符,「靜靜」的語意被從LA加高至SI的音符打破靜默,句尾還要來個鋼琴的「醒耳」琵音(一連串急速清脆的琴音),「靜靜」感覺被嚇走了(不信請重聽該曲的錄音)。SI-SI-DO填入「靜靜的」(先天音程應為SI-SI-MI或SI-SI-RE),「的」字有勉強唱出的感覺;


5. 「看著神像在倒下」(DO si la MI MI FA la)。在la-MI這個大五度音程填入大二度音程的「神像」(la-si),唱來實在勉強入音;


6. 「就算必須繼續拼命進取」(FA SOL LA #SOL FA MI FA MI FA SOL;#號表示右面音符升半音)。「必須」兩字本來同音高就受了後字升半音的影響,聽來有點不自然;(並非旋律不自然,而是歌詞唱來有點勉強。旋律是美妙的)


7. 「縱有白雪紛飛我也不會『恐』懼」。「恐」字唱來有點勉強──並非「語不能勝,勉強抒懷」的勉強,而是有點硬套入音符的勉強。因為「恐懼」兩字的自然連貫音程是si︹RE-si (小三度),唱成RE︹la la (大四度)就有將就著唱的感覺。「懼」字亦填入得勉強。


舉例到此為止。相信不必再指出其餘的,也該知道如不是一邊聽一邊看字幕的話,實在沒多少人可以在第一次聽時「猜」出整首歌曲的詞語。而舞台劇觀眾只有聽一次的機會呀﹗有多少個會在入場之前背熟歌詞再觀賞呢?


所以聽著美妙的樂曲歌聲而絲毫不能感動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對不起,兩位專業音樂創作者,我沒有資格以專業角度責成你們,但作為真心捧場的觀眾,我實在期望你們的作品,可以打動一個本已準備接受共振的心靈。一首歌曲即使如何悅耳動聽,沒有適當的內涵就不該將之視為主題曲。就如一個美麗的少女,沒有我的遺傳因子就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即使做了結誼的儀式名義上成了我的誼女,她骨子裡仍然不是我親生的!不能因為她漂亮就勉強認親認戚。


六四劇團的成立動機,想必不只要提醒年長一輩「毋忘六四」,最大的動機該是讓年輕一輩得到存真歷史教訓的傳承,又豈可忽略當年實際發生了甚麼事、到底當時是甚麼氛圍呢?怎可以「想當然矣」地隨便以創新的意境表達?史實,是一點一滴積累出來,不是創作出來的!為豐富當中的訊息,發揮創作力進行藝術加工值得鼓勵,但必須以「基於事實」為原則!否則變成好心做壞事,後果不堪設想﹗


如何不堪設想?


如果像香港的印刷傳媒界一樣,從「新聞報導過的,你還不信?」敗壞到「八卦新聞報導過的,你還相信?」的地步,那是訊息傳遞的悲劇。若以創作先行逼史實讓位,舞台上的歷史劇、傳記劇日後就淪為反面教材,與真正史實脫了鈎。連史實都更改的話,還想奢望有人相信所講故事為真人真事嗎?


這就是為甚麼我這個老頑固不想虛偽地鼓勵的原因。劇團謝幕時我仍有真心鼓掌,但鼓掌的目的並非讚賞這個演出「創作」得好,而是答謝一群年輕有心人不辭勞苦,嘗試提醒人們祖國已經損失了多少精英人材﹗


不過鼓掌之後,仍要有人做個殘忍的提點工夫,讓劇團不要誤判了演出成績。劇本寫得愈好看、歌曲作得愈動聽,愈要顧忌作品混淆視聽,令人誤解了史實。環顧四周,有誰願意做這吃力不討好的提點工夫?如果人人保持「知人者不言,多言無友」的原則做人,恐怕破壞自己的人際關係,還有誰肯說些不中聽的話?


我不罵,還有誰罵?那就由我來罵吧﹗
罵得不對的話,我來承擔﹗
罵錯了,你們這些後輩也要學會忍辱承擔﹗要傳承六四精神的話,就要受得起冤屈,等待平反﹗

一個無父無母的阿叔
父親節成稿推心置腹


註:留意:「平反」音「平翻」。與「反案」、「反身」、「反切」一樣讀音。若人云亦云地喊成「造反」的「反」音,我就要問句:「到底要公『平』地翻案,還是要藉口造『反』搞政治?」
試問:你會因為父母有心做錯了壞事,而跟他們永遠劃清界線「不要爸爸不要媽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