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很難說這是評論紅的文章──不「隱」則亂大謀
藝PO人︰小倩  |  2012年9月18日

1我為何要進入劇場?[1]


大約在半年前,有位樣子可人、身材姣好、在畫廊工作的美女跟我談起Mark Rothko的畫,但筆者當時可謂對視覺藝術一竅不通,完全搭不上嘴,只能「嗯……嗯……喔」地回應。大概那次的經歷在我心中已留下了創傷,於是便相約該女生去看「香港話劇團」上演的《紅》以展露自己的文化資本,希望可以挽救多一點面子。
2不懂藝術的人適合看嗎?


進場時,筆者仍然擔心會不理解劇中提及的藝術名家及畫作,幸有編劇及劇團分別在對白和場刊內加入充足的描繪及鋪敘,此等憂慮該可放下。當然,如果筆者本身對藝術及藝術家們有多點認識,或許就更能對Mark Rothko藝術創作之路有多些圖像及意念上的想像。相對於整體變化不大的舞台場景(即Mark Rothko的Studio),這些想像無疑會豐富了對白的畫面,觀眾的感受應能更加細膩。但無妨,反正此劇的重點其實不在於對個別藝術家的評析,腦海的畫面豐富是錦上添花,真正發揮劇力而令人動容的是「紅」(生命的激情)與「黑」(死亡的空無)、藝術與商業、兩代藝術家之間的矛盾。


整體來說,劇中兩位演員的演出也沒有讓人失望,尤其高翰文演繹Mark Rothko時而溫柔,時而慍怒,恰如其分。而John Logan寫的《紅》本身劇本很有力量,對白張力十足,字字珠璣。


3劇在說甚麼?


整套劇主要是靠兩位藝術家的對話推進情節。年輕助手Ken是較欣賞當時較前衛、能夠「回應當下」的Pop Art;但在觀眾進場、首幕還未開始的時候,場內不斷播放Rothko的訪談錄音,裡面提及到他本人對Pop Art的不滿,而去到劇中自然不少得Rothko親自力數Pop Art的不是[2]。


那麼,Ken對於Rothko的藝術造詣又有何評價呢?Ken一開始當然是仰慕Rothko,否則也不會為他做事,亦曾經與Rothko有默契地為其中一幅作品上底色。但矛盾後來慢慢展露了,Ken對Rothko那種賣弄高深、與外面世界完全脫軌、要讀過尼采《悲劇的誕生》才能明白的藝術有點不滿,亦認為Rothko說Andy Warhol等Pop Artist「不認真創作」是個不公平的指控。


更重要的是,Ken認為Rothko的藝術創作也不過是為自己製造虛榮,因為Rothko打從他接受四季餐廳的邀請那刻開始,他也是同樣地融入了庸俗的商業世界,最終Rothko跟他看不起的Pop Art其實是殊途同歸。


Rothko雖然表面上坦白承認了自己的虛榮,但暗地裡他對自己的藝術仍有堅持。在Ken的逼問下,我們終於知道他原來是想以藝術去攻擊商業世界的庸俗。只不過四季餐廳的負責人不會看得明畫的用意(因為他看得明的話就不會用他的畫)。Rothko期望四季餐廳的空間可以令觀賞者儼如在教堂內嚴肅地細味他的畫作,看出畫中的含意,但在該餐廳用膳的有錢食客根本沒有靜心地看畫,只顧自己大魚大肉、暢談歡笑,他費心兩年時間創作的畫最終也不過是「貴價牆紙」。


於是,Rothko讓Ken/觀眾看到他與其他亳不猶疑地進入商業藝術世界的Pop Artist的不同之處:Rothko的計劃告吹後,他打電話給在四季餐廳工作的朋友,將四季餐廳給他的錢退回,並決定將作品放回自己陰暗的倉底裡,直像陶淵明般「潛水」、隱世。[3]


然後他也解僱了Ken,叫他不需要再待在這裡跟這個退隱的老人過活,要是Ken為Rothko覺得可惜的話,就應該出去打敗那些沒有悲劇性的商業藝術。Rothko退隱這一幕其實十分感人,因為原本對立矛盾、想法極不一樣的兩代人,最後的化解方法竟是老的一輩放棄追求一切,儼如臨死的老人向兒子交下自己堅持的理想已不可追。「黑」終於將「紅」吞噬。


4悲劇在於無法平衡矛盾


吞噬、淹沒是無可避免的。所謂的「平衡點」,包括兩代藝術家之間的平衡、藝術與商業之間的平衡,其實只是虛妄的想像。現實是我們根本無法平衡種種矛盾,所以才會有Rothko所言的悲劇。


譬如說,後生一輩做藝術創作,做出一些別人看得明白、過癮,而且賣得出好價錢的藝術作品,就會被圈內老的一輩批評「未捱過苦」、「唔認真」、「呢啲金寶湯都叫藝術?」,讓人質疑商業價值如此高的藝術品其實有沒有相應的藝術價值。


至於老一輩堅守的藝術創作,就要面臨新人的批評,指他們對藝術的理解陳義過高、與時代脫節,當時急於回應社會、時代問題的新一代藝術家就更加會質問「總不可能人人也要看過一大堆書籍才能跟你對話吧?這豈不是先驗地將沒讀過書的勞動階層排除於你的藝術世界外?」如果老一輩再作回應,也會被人認為是恃老賣老,儘管自己不是這樣想。後生的會覺得他之所以不願接受新的事物,是因為他對於昔日那套幫他揚名的藝術手法及觀念建立更加深的既得利益。


當然,Rothko自己也打敗過畢加索等前輩,所以他雖不喜Pop Art,但他也明白再由自己出手打敗Pop Artist的話,就會是恃老賣老的局面,自己的想法會變得毫無說服力。他自己曾多番說過「人在有生之年變得多餘是一種悲劇」。我想,他定必也意識到自己在推進藝術發展的崗位上開始變得多餘,所以他才會寄望於Ken,由Ken出手去打敗庸俗而消費味道強烈的Pop Art,人們就會認為Ken是藝術界的新血,符合「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想像。

 


5兩代之間的情誼


青 年:「屌那星!你個自大狂,懶有寶,好叻咩!」
十三郎:「仲有冇?」
青 年:「有,睇住呀,第日我一定威過你,名氣比你更加響噹噹。」
十三郎:「啱聽嘞,敢愛敢恨至敢作敢寫,呢啲至係劇作家本色。斟過杯茶啦細佬!」


Rothko初時接觸Ken時對他發的脾氣及刻意刁難,讓筆者聯想到有一青年初向南海十三郎拜師一幕。該青年後來沉不住氣大罵十三郎,恰恰十三郎正是喜歡如此敢言率性之人。無獨有偶,Ken也在劇的中段向Rothko大罵「頂你個肺!」、「懶高深!」等難聽說話。罵戰過後Ken後悔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會被解僱, Rothko卻對他說「炒你?直到今日,你先真真正正咁存在過」。這種氣魄無疑是令到Rothko與十三郎的角色更加立體、有性格,但筆者也實在慨嘆難在現實的人身上找到。


另外,Rothko對Ken十分嚴苛、挑剔,在Ken的角度來看,Rothko好像不斷在說自己的一套有多好,要他跟隨似的。但Rothko的堅持、執著原來不是叫Ken跟他走一樣的路,Rothko並沒有叫他承傳甚麼理念或工藝手法,他是完全的全身而退,明明花了兩年時間畫的畫也決定要收歸倉底。如果昔日那套曾經幫他揚名的藝術手法及觀念是一種既得利益的話,他的退隱就是散盡所有既得利益,任後世歌頌一時半刻而後隨便踐踏,甚至遺忘,這根本就是Rothko在藝術路上的自殺,也是感動觀眾之處。[4]


當Rothko最後一次問Ken從畫中看到甚麼的時候,Ken轉身面向觀眾席,認真細看後才向Rothko淡淡說出「紅」,一來意指他見到決定退隱的Rothko生命裡仍帶有力量,儘管Rothko的「紅」將不為人世所見,二來亦暗示著觀眾就是那幅隱隱帶著「紅」的畫,原來我們正是生命的激情所在。大罵十三郎的青年終成粵劇界名劇作家──唐滌生,那麼Ken會成為新浪潮嗎?「我」又會成為甚麼呢?


6藝術與商業,還有老死


陳炳釗在《hamlet b.》開盡火力集中探討文化產業、消費文化、商業消費藝術的問題。「To be or not be」正是悲劇主角對自身存在的撫問,用在前進進牛棚劇場的hamlet b.是問,當文化產業化到某個階段,演出/藝術創作時能否保存自我?藝術工作者要生存還是毀滅?


在《紅》裡面也就見到Rothko會批評一些商業藝術家已經失去自我,而且Rothko更多了一層老去、死亡的存在問題困擾著他。話雖如此,帶有死亡意象的《紅》並沒有帶來徹底的絕望,相反它比全無出路的hamlet b.更有一絲的希望。因為《紅》多了死亡、年代更替的問題,無論你今天有多「紅」(名氣之大或左翼所堅持的紅),被黑吞噬是每個人必經之事。


對筆者而言《紅》是較貼近人的存在處境,因為年齡絕對是會影響一個人做甚麼行動,可見《紅》比hamlet b.更有意識去探討這方面的問題,也不要忘記老牌的香港話劇團已經累積了不少踏入中年、老年的觀眾,《紅》由香港話劇團上演實在適合不過。稍作過度詮釋的話其實該劇團是叫老觀眾有機會(但不要隨便)便要放低既得利益或所執之物,容許新一代走自己的路。


如果《hamlet b.》對著當下、未來的消費文化、文化產業做反省,《紅》似乎就拉闊了時間維度,補足某段藝術商業化的歷史,說明類似現象在五十年代藝術界早已萌生,也有過抗爭,有過失敗。


7行動與自我


《hamlet b.》要問的是「甚麼是行動」,Rothko也有行動──打電話退錢、收山。他知道他失敗了,他就退後,不讓作品給消費掉,他寄望下一代有力量。


或者我們會說他的沉默是助紂為虐,將自己置身度外了,外國的劇評就更加形容Rothko的悲觀色彩及行動是犬儒(cynical)[5]。如是者,筆者並沒有打算否定犬儒,因為我們看看,hamlet b.中hamlet抗擊消費的行動竟讓別人更加盡情地投入消費行列,甚至連「自我」也失去,變成了一部「哈姆雷特機器」。雖說劇中的CEO/資產階級代表才是始作俑者,理應由他負上道德責任,但在因果關係上Hamlet其實也成為了幫兇。


Rothko「隱形」的美學攻擊與《hamlet b.》式的「戰死」哪個更有效抵抗商業且庸俗的文化消費?或許其實兩者都不能有效地抗擊資本主義的消費力量,但筆者有感hamlet的行動後果甚至比Rothko的犬儒隱退更為不堪。


筆者明白,要不是你有Rothko這樣的名氣或者你自己本身有家底,退下來的話就是要捱窮了,人的生活就是如此迫人要跟商業邏輯妥協。但如果有一樣東西稱得上是藝術家的「風骨」的話,已經被異化的hamlet不配擁有,反而全身而退的Rothko才配得上。


或者我們可以回應,hamlet的完全異化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還記得兩年前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的《哥本哈根》曾經探討過為納粹德國研發原子彈的科學家有否失去自我[6],類似之處就是指出一個人就算投身龐大的體系、進入一個你很不願意進入的制度/結構(不論是國家或資本),自我或者不會容易被消滅,自我或者並沒有失去,只是與Rothko的作品一樣刻意被隱藏起來而已。


《哥本哈根》的Heisenberg也提出過「測不準定理」,指出我們愈想用光去照出粒子的位置時,光子的撞擊就愈令到粒子原先的位置偏離,這就是科學家的無奈。


《紅》的Rothko讓我們見到藝術家既想要多些人欣賞自己的藝術作品,不想落得孤芳自賞的地步,但一有太多人賞識就只會惹來庸俗的附和,這就是藝術家的無奈。


藝術作品與粒子一樣都是「見光死」,所以Rothko才會寧願收起自己的作品,不再曝光,而我們亦見到台上的工作室色調是陰沉偏暗、聽到Rothko本人提及過太猛烈的自然陽光會傷害脆弱的畫,種種符號連結起來都在展示Rothko「隱」的美學,也見到編劇在符號的安排上很有系統及連貫、暢順,不會造成符號爆炸的局面。


燈光說不了太多,一來自己本來對燈光Setting不敏感,很多時都習慣跟著劇本結構,被這麼好的劇本吸了入去。二來自己坐得後,光暗在現場的細膩變化難看了。



[1] 記得《陳炳釗劇場文本集2》裡面曾經提過「前進進牛棚劇場」經常都在思考「觀眾為何要進入劇場」。
[2] Rothko, “You know the problem with those painters? It’s exactly what you said: they are painting for this moment right now. And that’s all. It’s nothing but zeitgeist art. Completely temporal, completely disposable…”
[3] 但弔詭的是,陶潛如果真的那麼「潛」,為何我們又會認識他?
[4] 類似的畫面及訊息也在電影《東風破》中出現過。
[5] http://www.huffingtonpost.com/leo-stutzin/red-berkeley-repertory-theater_b_1381222.html
[6] 《哥本哈根》的故事其實是Bohr與Heisenberg兩代人、師徒間的對話,形式與《紅》巧合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