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
談六月雪的三難
藝PO人︰曾頴嫻  |  2012年11月21日

改編成粵劇版本的《六月雪》,溯源於中國古代悲劇代表作《竇娥冤》,在唐滌生筆下,主角竇娥不是那個關漢卿塑造的怨氣沖天、駡天、駡地、駡官吏的竇娥,而是一個楚楚可憐的淒涼節婦竇三娘。這個蒙冤受屈的故事,悲情意識到唐氏的手裡有了擴展,也有收減;少了對社會控訴的執著,卻多了一份由孝義和情愛出發的昇華和精神成全。這裡所談的三難其實是討論生、旦、編導(唐氏及後來演出的監製人員) 三方面處理這個悲劇的挑戰,要傳承不容易,要向現代的觀眾以傳統的悲情動之更不容易。


「粵劇新秀演出系列」在十至十一月間在油麻地戲院選演三場《六月雪》,是最多演出的劇目,這個安排應讚賞是對經典傳承的誠意,而不為討好市場而作的計算。既是傳承,討論的目的應為補遺作出發,期完滿於日後為意圖。演員個人的表現難於與前輩相匹,只能寄予多勵馬揚鞭,有傳承之餘,也建立個人的風格流派。


《六月雪》雖是以旦角為主線,但當年為了滿足觀眾對任劍輝大審戲的捧場,最後一幕實在是特別為文武生發揮個人藝術的最精彩部分。(暫時)還欠缺個人魅力如任姐的文武生,難處可能在於前半部劇情中沒有太大發揮空間,於是演來只是粵劇程式的一般多情才子,沒拿捏有度,便容易變成一個諾諾的封建孝子。


十月演出的一場,由林汶聲演蔡昌宗,感覺是她多傾注於大審一場的表現,前段〈初遇〉和〈十繡香囊〉兩場都略嫌生硬了。初與竇娥相見,那種初入情場,不知如何入手,既喜且急的窘態都是一個表現的關節。夫妻離別在即的最後一宵,以繡香囊互訴情懷的甜蜜對唱,都應該是有層次的情感表現。贈香囊的像徵意義,奠定了竇娥隨後寧甘於食貧仍為丈夫守節的關鍵。為婆婆赴死要存的孝道,不只是為媳的本份,更是為了履行丈夫臨別的最後叮嚀。要叫一個女子如此的情痴,,隨了婦道的教養,這三夕的夫妻情義,給竇娥應該是如此的銘心刻骨。「十繡香囊」是情深的,絶不容輕率。以竇娥的婦道和體貼,打點行裝的任務理應由她主動代勞,只見蔡昌宗背著個包袱由椅後的几案轉上前來,竇娥才吩咐他過來把些物事送他,蔡昌宗把妻子送的東西一件件接來,隨口一句:妻子交付他的,使得他的包袱又添重了!聽來似有點埋怨也有點調笑,個人認為,如果演繹成物重但情更重,那會更完滿這場離別的情傷。


畢竟,〈十繡香囊〉是歌唱欣賞多於畫面的表述,翻看任姐和芳姐的電影版演出,便覺這一幕兩人的互動不够自然,芳姐只顧看著香囊一針一線的撥弄,任姐在身後左右的走來走去。這次舞台的演出也是夫妻排排坐的對唱,看來單調。我大胆的想,如果對唱的主題內容加強在竇娥一樣樣送給丈夫的生活物事上,最後才提到趕上幾處針步便完成的香囊,那麼既可保留香囊作為公堂相認的引子,生角在這一場的表現是否也可有更多互動性的發揮?


談到旦角的發揮,從初遇、別夫、守節侍姑、受刑,每個境遇的變化都可以有戲。無論是關氏抑或是唐氏的竇娥,都是教人對她無條件的同情和同哀的。關漢卿的竇娥是怨氣沖天,充滿控訴,她將天地也生埋怨:「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感天動地竇娥冤》)
到了唐滌生筆下的竇娥,她是委婉的、含蓄的,是個逆來順受的淒涼節婦,就連最後她受屈的真相幾乎已全彰顯,只是苦無人證,人家一番毀謗她丈夫徇私的話,她竟向丈夫提出寧甘受死了卻此案,以全丈夫的仕途,她說來沒有半點抗爭。沿著這種性格脈絡,旦角是否就只有這一直線的演繹方法?她有刹那間提出控訴的悲憤,是否更乎合人性?


要如何合乎婦道的去發揮控訴真是一個拿捚有度的問題,能以不同的情感去動人,去勾劃竇娥不同人生段落的起伏亦是旦角最大的挑戰。「初遇」時的腼腆含蓄,有好幾個環節能掌握得好,這懷春少女是很令人又憐又愛的。等待未婚夫歸來時的心情,她唱:「束一束鸞鳳帶,掃一掃鳳頭鞋,看一看胭脂濃淡」。明明這服裝上可以有很美的身段設計和表現,但飾演竇娥的楚令欣都似乎錯失了。再看她初見蔡昌宗的窘態,就連掃把都倒轉來了,蔡揶揄一句:「你掃天,還是掃地?」旦角演來並不自然,倒轉來拿的掃把也太刻意了,白白錯失了。到了要表白愛意,她在台前唱:「….無語對銀塘,忽見並頭蓮一盞……」然後才轉到蔡的身後蓮池摘花,唱曲和情感都不連接,又是一個錯落。


〈十繡香囊〉的別夫濃情,很大部份由唱功來表現,看來又不是在身段和台步下功夫來可以加分的。但到了家姑勸改嫁那一場,話劇的元素則更多了,亦是最感人的。可是,在處理道具方面,竇娥有好幾次來回中間的桌子和台右的床沿,勸蔡母進食饅頭,都有點把持不住,不知進退的感覺,令氣氛散渙下來。


最後一談編劇之難,唐滌生塑造的竇娥,既改成是含蓄委婉,她便不能放聲的駡天駡地,更不能像原型的竇娥立下三樁咀咒︰


一願:「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裏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二願:「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著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三願:「從今以後,著這楚州亢旱三年!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唐氏的竇娥沒有咀咒式的控訴,只是默默的承受,悲劇意識淡化了,天地的感應成了天地為她同悲的示警。結局要大團圓,這個竇娥更不能就此死去,於是更無法全數沿用關劇設計的三樁兒願。


如果要保留三年天旱的咒怨,那麼就要帶出竇娥受屈三年之長。我們不禁問,她的丈夫死後不到三百日(竇娥對蔡母說,她既能為公公守節三十年,為何不能讓她守節三百日)家境已到了糧無隔宿,三人都吃不飽的地步;試問竇娥被囚三年,蔡母和丫環的日子更何以堪,如何留得生命到蔡回來?電影版把這段時間縮減成不到一年(竇娥與蔡昌宗成親是一年前的八月初三,竇娥赴刑場是一年後的六月),這明顯與「山陽三載旱」的時間有矛盾,想是當年的製作缺乏嚴謹所致,這次的舞台演出刻意把這個漏洞補過來,改成蔡竇三年前六月成婚,然而,這裡所提出的疑惑仍不能解,以後的演出是否可以一補這不足,讓情理更完滿?


刪修前人的劇本,以達合符現代演出的節奏和時間,是一個關乎再創作和保留原創神韻的問題,要審慎,也要大膽。粵劇表演有很多值得欣賞的元素,但願從一些缺漏的裂縫間,給予縝密的縫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