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你認為可以如何批判資本主義喜劇?試加以解釋。(10分)
藝PO人︰小倩  |  2012年12月14日

評論所有當代劇場的劇目都是困難,因為創作及評論的標準都在不斷地轉變。評論「進念‧二十面體」(下稱「進念」)的創作就更加十分困難,因為「進念」的風格出名是前衛、大膽創新,譬如榮念曾的《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相信都令很多人感到無以名狀,朋友言談間都會問到「是我們的藝術水平不夠高所以理解不到,還是套劇的問題」。


不要緊,這些都是過去的困惑了。來到2012年10月,身兼導演、編劇及設計胡恩威將《資本主義喜劇》定位為「通識劇場」,該不會看不明白了吧。筆者孤陋寡聞,未聽過「通識劇場」,但如果劇團是有明確的教育意圖,布萊希特的「教育劇場」倒是略知一二。不過無論如何,筆者首先是撇開一切對劇場空間的理解及前設,最簡單的一個標準是,撫問自己,這一個演出能不能打入進我的內心,令到我以後生命的軌跡產生變化?那就是說,先不要說改變政治經濟制度等下層建築,至少要做到改變人心等上層建築吧,所以筆者是放開胸懷、放下自己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既得利益的考慮,希望讓這套劇來打動我的。


沒有問題的歷史內容


可惜,筆者認為整個製作的內容有問題(problem),因為它沒有問題(question)。


宏觀一點說,兩位編劇胡恩威及主修文化研究的徐沛筠極力批判資本主義下的生產模式、消費問題、金融市場,焦點及敵人很多,野心也大,劇本結構傾向鬆散,筆者暫且不批評這點;更加大的問題是,編劇沒有造就一個辯論、對話的環境。在文化中心地下的展板與劇裡面的投影及對白都在教育公眾資本主義社會的興起、演變,可是因為這涉及到對資訊的篩選及挪用,經濟史以至社會歷史本身就是一場辯論,譬如說,我們可以質疑,為何「進念」要以Chronological order去陳述資本主義經濟史卻又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當代的「演化經濟學」(Evolutionary Economics)等學派?


「進念」這種展示歷史的方法無疑是營造出線性發展的效果,令得「資本主義」這個充滿辯論價值的概念一錘定音,過於簡化地處理「資本主義」的歷史使學派之間互相衝突的世界觀沒有被好好發揮,十分可惜。最後要質問的是,其實「進念」鋪設這一條經濟史的論述/教學,對於劇裡面批判生產模式、消費問題、金融市場的作用為何?


沒有行動的角色


雖說這是一套「喜劇」,但笑位其實都不太好笑,最多只能夠以蜻蜓點水(抽水式)的內容配合演員一時誇張的演繹令到觀眾會心微笑。譬如「Save Jobs」唱著改了歌詞的《萬里長城永不倒》的確很符合「中國模式China Mode」這一幕的題旨,但會令觀眾會笑出聲的卻是演員在跳〈Gangnam Style〉,所以我就不打算以喜劇的眼光去評析這套劇。


反而劇裡面的悲劇人物人魚公主/富士康工人(高若珊飾演)卻是亮點。在形式上,胡恩威承繼他以往的創作風格,繼續運用多媒體科技融入舞台,將人魚公主的身世以動畫形式投射到舞台上。動畫的內容則是用人魚公主炒賣鬱金香種子的經歷去控訴投資市場的投機性、無理性的炒賣行為,然後負債重重的人魚公主需要抵押自己的魚尾並到工廠打工還債,成為富士康的員工。這種暗藏批判意識的童話故事及超現實的角色過渡很有「麥兜」的感覺,類似於麥太向麥兜所說的故事:「從前有個小朋友撒謊;有一天……他死了。」


這位富士康員工後來控訴社會的獨白故然是惹人悲憤,但問題是,在編劇借角色的口道出「沒有選擇的自由」的現實、戳破「市場是你情我願的交易行為」這個謊言後,除了結構主義式地宣告完全的絕望,角色可以有什麼行動、出路?角色沒有行動,因為她說「在這樣的社會裡,一思考就會痛」,但這樣就可以合理化編劇不去思考行動了嗎?換一種說法,一些生活較安穩的觀眾在閒時捐錢支持慈善事業,編劇除了批評他們消費貧窮、消費別人的悲劇之外,編劇又有沒有展示其他可能性呢?如果沒有,那麼編劇的立場豈不是比Liberal Communities(編劇在首幕所界定的「第四類人」)更不如?總之,富士康工人這個悲劇角色在第六幕「上流與下流」之後,其實就沒有辦法再向前推進,她的命運就在此被編劇釘死了,我們再也看不見這個角色在之後的場次中有什麼位置。


如果「進念」有「二十面體」,為何這個世界就沒有更多的面體?如果劇場沒辦法讓觀眾帶來思考,為何劇團需要觀眾進入劇場?劇場究竟有什麼獨特性可以與其他社會場景區分得來?其實觀眾不需要編劇去覆述一個已知的世界,恰恰相反,我們想看到一個未知的、另一個世界的可能。譬如說,老老實實,我們/編劇對富士康工人的生活有多深入的了解?我們能否想像到在內地,工會的介入會是一個多大的變數?筆者明白「進念」將此劇定位為「通識劇場」,對象主要為學生,「資本主義」就是一個他們未知的概念,自然是充滿著新鮮感,要求用不著那麼高。不過,「劇場的作用是什麼」卻是任何形式的劇場都需要藝術工作者回答自己的。尤其作為香港十大演藝團體之一的「進念」現在要批判資本主義,如果不嘗試「把觀眾變為觀察家,喚起他們的行動意志」的話,為何我們不安在家中看《我要做特首》而要走進劇場呢?對不?


沒有性格的角色


筆者同樣對iRon Lady(伍嘉雯飾演)這個角色的設定充滿疑問。


對於Save Jobs/Steve Jobs,我還可以理解他是當代高科技產品消費主義的領軍人物,但戴卓爾呢?為什麼要將她變成劇中角色?本身香港觀眾對她認識不深,但編導除了在投影片段中展示過她真人在議會中發言外,在劇裡面似乎沒有好好建立這位鐵娘子的性格發展。她一直像中學生般發問,但為何以戴卓爾夫人作為藍圖的iRon Lady自己都不清楚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運作?後來富士康工人在維修鐵娘子時,我們才知道她原來是個機械人,在「人肉發聲機」一幕中她更以智能程式Silly的說話方式進行自問自答(這是刻意在回應《Hamlet Machine》嗎?),然後就跟《Diablo III》這個遊戲背景的設定一樣沒有了下文。


另外,iRon Lady這個角色設定的問題是,如果建立這個角色的意圖是要扣上新自由主義的興起,為何不選擇列根而是戴卓爾?如果要加強劇本的矛盾衝突,為何不用左翼的人物及符號?不是更配合到當下左翼聲音重新冒起的世界處境嗎?於是,最後我就不得不去想,iRon Lady的出現可能只是因為寫劇本、做宣傳的時候遇上了電影《鐵娘子》的上映,這原因也順道解釋了為何「進念」在首幕燈暗後會播放模仿邵氏及嘉禾電影公司的片頭。當編劇自己也是在消費著電影業帶來的潮流及符號而不去作深化的探討,最終就令到iRon Lady這個角色仍然只是一個可以被取代、換置的符號及角色,沒有獨特性可言,十足十資本主義下勞動階層的異化處境,十分諷刺。


不至於否定「進念」


筆者花了很大篇幅去說整個團隊的製作、文本及角色的問題,因為筆者實在有感劇本仍未臻善,兩位編劇徐沛筠及胡恩威仍需努力。至於胡恩威同時作為導演也見力有不逮之處,最明顯的例子是,換過衫後的伍嘉雯不再是iRon Lady,她扮演一名中產女性走到舞台左邊的枱附近,一邊揀i-phone/i-pad,一邊等queue等到第十場讀出「給市場的情書」。為何不將中產女性伍嘉雯收到後台去等待?而其實舞台左邊的枱上很長時間都放置著4部i-pad、4部i-phone,卻跟角色、劇情少有互動,為何不直接取消舞台左邊這個空間?


無論如何,筆者只是對「進念」的處理手法抱有質疑,但仍欣賞該團隊對資本主義這個議題的關注,所以亦會繼續期待來自上海的喻榮軍所編的《資本‧論》能夠超越《資本主義喜劇》,展示一個不一樣的資本主義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