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頂頭鎚》:一帖糖衣毒藥
藝PO人︰文俊  |  2013年2月8日

身邊不少人讚「香港話劇團」的《頂頭鎚》,令我心有戚戚然。一個明顯不濟的製作,殺傷力其實不大,更可起反面教材之效;但《頂頭鎚》在資源充足、人才濟濟的情況下,煎成了一帖糖衣毒藥,對觀眾的觀賞水平實有負面影響,因此寫下這篇短評,以抒己見。


令《頂頭鎚》嘆為觀止的,是包裹著淺薄故事的濃濃糖漿:美妙旋律、巧絕歌詞、精湛演技、動人情感。可惜,上述優點其實可更放異彩……如果,戲的最核心部分:劇本,做得夠好的話。


故事取材自真人真事:1936年,中華民國派出足球代表隊參加柏林奧運,當中過半數球員來自屬南華體育會的香港人。劇本保留了真實事件,但棄用歷史人物,只有赫赫有名的「亞洲球王」李惠堂不敢不提,將之升上神枱做教練。主角是虛構的小人物鄭開滿,此舉聰明,因為「小人物以精湛球技代表國家挑戰世界」,雖然老套,但畢竟是令人熱血沸騰的設定,符合音樂劇對激情情節的需要。可惜,劇本在塑造人物性格和關係方面膚淺得很,令此具潛力的故事大打折扣。


人物全部虛構,理應束博不大、自由度更大。主線既是「小人物以精湛球技代表國家挑戰世界」,要激情熱血,有歌可唱有舞可跳,最吸引的當然是看主人翁的奮鬥歷程。編劇初階課程會教導學生用最典型的手法鋪陳這個故事:「一個窮家小子身懷絕頂球技(尤以頭鎚最勁),經歷重重困難(懷才不遇、資源不足、奸人所害、隊友誤會 …… 下刪百多種可能的障礙 / 逼害),當中友情、愛情更備受考驗,但關關難過關關過,最終踏上奧運比賽場地,為國家要戰!!」


不難想像,上述的典型故事配合高世章(曲)岑偉宗(詞)楊雲濤(舞)這些精英組合,一定能看得人情緒高漲、熱淚盈眶。可是,編劇陳敢權卻棄用最典型、最安全的方法,把故事攪得一榻糊塗,故事的戲劇性根本負荷不了歌曲舞蹈的情感,但因為大部分觀眾都陶醉在美妙絕倫的歌曲中、目不暇給的舞蹈中,才會察覺不了、或原諒了故事的脆弱不堪。

這個故事到底有何問題?以下舉一兩例。首先,主角鄭開滿縱使屬低下階層,但生活愉快,偶有鬥嘴但總算父慈子孝、有個可愛妹妹(妹妹的男友更是有錢人)、有個青梅竹馬小情人、一場比賽就獲教練賞識,入南華會受訓,及後更代表國家出征奧運,簡直是上帝的寵兒。編劇同時創造了對頭人物富家子林家振,雖能製造戲劇衝突,但所創造的情節未能對開滿追逐足球夢想構成障礙,可謂擒鹿沒脫角。家振只懂一味指罵開滿「街市仔」,對開滿並不構成威脅,而開滿對他更談不上威脅(畢竟足球是團體運動,一個人再棒也沒必要排斥他人,何況家振比開滿高出一個頭!),兩位主角無聊透頂的「階級衝突」令整個戲顯得相當膚淺。


妹妹玉儀與阿健的愛情線,由揭發阿健是日本僑民之「原罪」開始,就注定要「喊苦喊忽」的唱《櫻之戀山茶》了。就編劇技巧而言,他們之間連一件事都無發生過,邱廷輝(飾演阿健)就只能把原罪放大幾倍,擠出情感演繹:「さんざか[1],命運太斷腸吧」「さんざか,命運太絕情吧」,才足以感動觀眾。但說實話,也只能感動普通觀眾。


而最敗筆的,莫過於下半場開滿的所謂「低潮」。由於開滿早被定位成「上帝的寵兒」,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嘗嘗低潮,才有戲味。那「低潮」是甚麼呢?就是他身邊的人都離他而去。玉儀為真愛遠走高飛、戀人煥璋為救國離鄉別井、家振為救父放棄奧運。這些都是在角色本身的價值觀和立場上,做自己認為更重要的事,這個開滿,竟為了身邊人做「更有意義」的事而義憤填膺,如此性格,實屬不堪。或曰:主角不能不堪嗎?當然可以,但通常都是在戲的早段「不堪」,之後經歷了一些事、長了一些智,最後成長了,觀眾才會看得開懷,達至藝術上「真善美」中「善」的移情滿足。


開滿在下半場中段,透過《金剛圈》一曲發洩內心憤恨,歇斯底里的怒射鐵網,激動得令人動容!但想深一層,他為何如斯激動?就是因為所重視的人為更重要的事離他而去,沒有支持他追逐足球夢想。這麼自我中心,實在比林家振更有「少爺」脾性。


其後,開滿隨隊往東南亞巡迴比賽(《香港腳起航》),未嘗一敗(此乃史實),他卻繼續心情低落,絲毫沒有因為中國隊在吃住惡劣的情況下仍然實力強橫而士氣高漲,反而要父親(「收拾殘局」一場)、李惠堂(《偉大行程》一曲)、煥璋(《開天煥地》一曲)、家振(《同路人在唱》一曲)不斷唱歌去讓這位大少爺明白事理,開滿也來不及向大家表示「我明白了」,就已踏上奧運賽場,戲也戛然而止。對於這種激情音樂劇,塑造一個不討好的主角是不智的。更糟的是,此主角對這個戲的主要功能 — 喚起觀眾愛國情懷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可說是相當失敗。


整個戲有很多歌曲,尤其是《蘇州河》、《櫻之戀山茶》,都可獨立存在於某歌星的大碟之中,不用故事承托也夠繞樑動聽,卻未能實現在一個音樂劇中推進故事、昇華情感的功能。不過在此故事的框架下,對曲詞人來說,實在是非戰之罪。其實,全劇歌曲都是高水準作品,高世章與岑偉宗這個組合,難能可貴,若能碰上像《孤星淚》的文本結構,要出現港產史詩式音樂劇經典,指日可待。


總言之,此《頂頭鎚》在資源充足的情況下,台前幕後一眾專才縱使出盡全力,也粉飾不了故事疲弱的問題。觀眾讚嘆這個製作是合理的,唯當中的外強中乾,一定要有所認知。


編導的話有這幾句:「經歷了一場思想搜索後,才掌握到這劇本的命脈:熾熱的一顆中國心。」叔本華(Schopenhauer)曾說:「驕傲中最廉價的,是民族的驕傲。」《頂頭鎚》最貴賣$380,入場享受這份民族驕傲可一點都不廉,當中更有公帑補貼在內。是山是水,見仁見智。

 

[1]         さんざか,日文中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