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由話語至及身體—《鐵馬》
藝PO人︰ 林初  |  2014年5月17日

不知為何,最初讀到《鐵馬》的宣傳單張,我居然沒有直接意會到其所指的鐵欄柵,卻被誘向一些更不熟悉的事物,譬如「神馬」。許是視覺的誘導暗指,那乾淨的字體與設計,那以簡體字寫成的「鐵」,與那優雅的舞者身影,有一種飄遠的感覺,聯想不至街頭。

前些天才與一位資深記者談起劇場,她直言覺得劇場於她有離地之感,有時想要觸及社會現實,卻不得其法。又記得有一段日子,香港的劇場演出舉目是商業化的娛樂性節目,是去政治化的消費場所。劇場裡上演著經典翻譯劇,或星光熠熠的偶像劇,華美如《鐵馬》海報上那一厥煙火。又或者有許多戀愛小品,像開著空調的星巴克中一杯咖啡,平庸就是其性格,失憶是拒絕行動,一種恍惶瀰漫。有人說這是九七議題失落後的失焦狀態,在浮遊,或者抱著小確幸。最近在政治環境逐漸加溫、言論自由不斷被收窄的情況下,劇場有回復直面社會的跡象,像潘詩韻的《漂流》、一條褲的《本來沒有菜園村》,都直指現正發生的社會事件。

今次在香港藝術節大舞台上現身的《鐵馬》,由北京導演田戈兵配以馮程程,創作陣容就是一次饒富政治味道的劇場聯姻,開宗明義要在劇場內展開一場由內地與香港劇場工作者共同譜成的香港抗爭圖像。《鐵馬》的戲劇指導馮程程,上作《誰殺了大象》同樣直面社會現實,以劇場介入社會議題。來自北京的田戈兵則是紙老虎工作室的代表人物,紙老虎xxx。

從演員的選取上不難看出創作者的佈局心思,在香港表演者方面,身影常見於社運抗爭的黃衍仁和行為藝術家丸仔被邀入列,透露出創作者對主流美學的抗拒,及意欲以身體性反抗的意圖。馮程程的強項是文本,強於思辯而文學味濃,然從文本到身體不是她的擅長,著眼點就放了在田戈兵的調度,及演員的投入上。的確,在田戈兵手中,《鐵馬》展現出馮程程作品鮮見的激烈而高亢的身體能量,演員的身體是大力度的,各式的衝撞、奔跑、吼叫、掙打橫陳舞台上。

焦躁又蒼白的話語
整個劇作基本圍繞著兩個要點:話語的爭奪與身體的反抗。

相較於前作《誰殺了大象》寓言與詩的隱含,《鐵馬》,從名字開始就硬梆梆的,直白並呈以強烈的肢體語言,幾近宣示行動之必要。

戲的開始是一連串的話語爭奪,造型各有指向的演員們各自搶著發言,雖然每一個都好像是接龍般接著上一位的句尾,但大家都只想著要講自己想要講的事,眾聲雖喧嘩,卻全部都言不及義,最終只得喧嘩一片。這種需要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的急逼,與話語爭奪的喧嘩情狀,散遍在整個劇作中。而在話語與話語之間,不斷出現的激烈肢體場面,非但沒有助說話者一臂之力,反倒顯露出一陣乏力的急躁,而話語在無所指向的激烈肢體之下,更變得黯然褪色。

《鐵馬》中的話語弔詭之處,在於它似乎分明是香港的,愈看下來,卻倍覺得不是香港的。我們被重覆提醒了許多已經在新聞、在茶餘飯後、在網絡上反覆談論的話題,大部分是關於對於內地文化、內地遊客及新移民與香港人生活的矛盾。這些話題包括種種代表「強國」的意象、抗爭的場面、內地孕婦來港產子等等。這些話題或以戲謔,或以寓言,或以直白,都以簡短而容易消化的短篇文字形式出現,許多時候伴隨著編作劇場常見的遊戲感,並被呈現以圓熟的導演技巧。但這些技巧圓熟之餘,卻更似是把玩著導演的花招,對於議題是抽離的。

其中一場,演員接龍般的提出問句,如「你食咗早餐未呀」之類,而在連番的問句之後,「你會為香港流血犧牲嗎?」倏然出現。而後,演員不斷重覆「你會為香港流血犧牲嗎?」,不斷把帶輪的平台愈來愈用力地往舞台的另一方推撞,男舞者在舞台中央左閃右避。無論舞台上的肢體舞動得如何激烈,在沒有思緒上的承托或更有創造力的指向面前,這一句「你會為香港流血犧牲嗎?」抽空得異常,整個場面蒼白無力。

異質的身體被同音化
《鐵馬》是一場香港劇場少見的身體景觀。台上有演員,有舞者,有行為藝術家,有行動者,有音樂人,有香港土生土長的,有來自內地的。《鐵馬》呈現的香港表演者身體是混雜的,不嚴謹卻也不拘謹,相對於內地表演者身體強於基本功、鏗鏘俐落的,感覺像市井草根的廣東話遇上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般。

在編作劇場中,表演者的個性及其獨特的身體質感十分重要,因為相較於要演繹某一個角色,此處表演者更是作為一個個體呈現於舞台上,更具主體性。可是,在這個強烈的本土話題下,內地演員的存在應該如何被體認?導演似乎迴避了去處理這個問題。呈現的結果,更多是把這批質感各異的表演者同質化地處理,或任由他們在同一個場景中,各自用自己的方法存活,但這似乎不是基於開放性或對異質的重視,而僅僅是各表演者的身體及文化背景未被體認。而在大量近似的激烈肢體場面中,表演者本身卻沒有被呈現出來。北京的兩位舞者肢體固然曼妙,但正正因此更顯得抽離。


沒有話語 也沒有身體
本來令人期待的創作者和表演者陣容,可能因著其混雜的特質而迸出某些有趣的面貌,最終《鐵馬》卻變成一種合拍片的狀態。

在某些段落,導演試圖滲入了行為藝術式的表演,這亦是內地先鋒劇場常見的手段。但由丸仔帶領的「動身體練習」,最後點出「坐咗咁耐,不如郁」,卻顯得尷尬 。這硬生生的插入的「行為藝術」,無論時間、形式等都沒法讓觀眾進入,最後其實只能是一次倣行為藝術式的表演。

《鐵馬》最終既沒有找到話語,也沒有找到身體。末段的逃亡故事,逃難的人要走向彼方,反覆呢喃著「有光嘅地方,就係香港」。當我們依然沉醉在「香港始終是內地人心中的樂土」的自我優越感之時,卻猛然聽到「根本就冇香港」。「根本就冇香港」。田戈兵說這是一種超越,但我更覺得這種「超越」是一種消弭。就像對演員異質性的同化,這種「超越」似乎終將把千言萬語消弭。

最後那圍繞劇場的煙火,帶我再次回到場刊上那優美的身影,與那不被重視的鐵馬。這是一次安全的政治實驗,一次政治正確的抗爭行動。你看,鐵馬又是神馬呢。
觀賞場次︰2014年3月22日 8pm,香港文化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