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傅聰的鋼琴藝術
藝PO人︰丁瀚恒  |  2014年1月15日

傅聰,一位擁有赤子之心的鋼琴家。他詩情畫意的琴聲曾感動過無數樂迷;他對藝術的深刻見解也啟發過無數的音樂家。沒有傅聰,筆者也不會走上音樂之路。

回溯到2002年的10月30日,筆者還是一名初中生,既不清楚蕭邦是誰,甚至還未知道鋼琴可作獨奏演出,卻誤打誤撞下聽了一場名為「獨對蕭邦」的傅聰鋼琴獨奏會。該場音樂會可說是震撼了這名學生的人生,那些色彩斑斕的音符與奇幻無比的琴音,把這古典音樂的門外漢引進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國度,更令他決意學習鋼琴,以此為終身事業。轉眼十一年,筆者現時的生活已被音樂佔了一大部份,甚至不能想像如缺少了蕭邦、莫札特與巴哈的日子會是如何過的。

香港,這個前英國殖民地,對傅聰來說,特有親切感。全因在「文革出走」期間,這位中國鋼琴家不時借著到香港演出,舒緩一點對祖國的思念。直到七十年代末與中共破冰後,大師仍頻頻到港演奏,為樂迷帶來一次又一次的音樂盛宴。即將踏入耄耋之年的傅聰,日前假香港大會堂音樂廳舉行一埸以德奧古典作品為主題的獨奏會。上半場的節目排出了海頓的《F大調奏鳴曲 Hob. XVI/29》、莫扎特的《降B大調奏鳴曲 K. 570》 以及貝多芬的《短曲六首 Op. 126》;而下半場則選彈了舒伯特的《G大調奏鳴曲 D. 894》。

是次音樂會由香港上海戲曲藝術協會主辦,可能由於缺乏宣傳,該晚的入座率只有六成。不少人在看到演出的報導後,才得知大師曾到港的消息。回到當晚,傅聰慣常地將他御用的YAMAHA鋼琴放到演出舞台的後方,以便和前排的聽眾保持一段距離。對於此舉,他曾作解釋:一來可以令大家更集中「聽」音樂,而不是「看」手指。二來,這可減輕現場雜音對演奏者造成的影響。音樂會準時開始,穿著純黑色唐裝與西褲的傅聰步出音樂廳,全場掌聲雷動。大師神情嚴肅,沒帶笑容,只作輕輕點頭,便坐下開始彈奏。

古希臘藝術精神
說到傅聰近年的演奏,他所追求的,已不是純聲響上的美感,而是妙不可言的精神境界。筆者認為傅老該晚演奏的那套曲目,完全體現了古希臘的藝術精神 (很大程度說,這是十七、十八世紀藝術思想的源頭)。這裡先引述丹納 (Hippolyte Taine,1828-1893)《藝術哲學》的一段落,然後再作說明。

「我們從 (古) 希臘人性格中看到三個特徵,正是造成藝術家的心靈和聰明的特徵。首先是感覺的精細,善於捕捉微妙的關係,分辨細微的差別⋯⋯其次是力求明白,懂得節制⋯⋯把意境限制在一個容易為想像力和感官所捕捉的形式之內,使他的作品能成為一切民族一切時代所了解⋯⋯最後是對現世生活的愛好與重視,對於人的力量的深刻體會⋯⋯專門表現心靈的健康和肉體的完美,用題材固有的美加強表情後天的美。」 (1)

傅聰的彈奏非常細緻,他極為注重音樂中的Articulation (連音、斷音、跳音、連奏 (Slur) 等等)。簡單來說,Articulation就像人們說話時的咬字和語氣,也是古典時期音樂的神髓。傅聰的演奏流暢自然,有如行雲流水,與其說他在彈奏鋼琴,倒不如說他透過樂器和聽眾說話 ——— 說著一種沒有文字的語言。此外,傅老也擅於捕捉音色上細微的差別,這尤其體現在彈奏重複段落中,他不時做出極微妙的聲響變化。 這位鋼琴家的演奏講究比例平衡,沒有特意做出誇張的輕響對比,也沒有情感的氾濫。一切都恰到好處,簡樸非常,並沒有多餘的人工修飾。正如古希臘的裸體雕塑,其美感主要來自人體的本身;而傅聰的音樂之美,也是作品本身賦予的。

還看今天,很多時下的音樂家仍弄不清海頓、莫扎特與貝多芬的音樂在性格和音色上的區別,他們往往將三位德奧大師的作品「一體化」,以致喪失了每位作曲家的獨特個性。對於傅聰當晚的演出,最令筆者佩服的一點就是他能夠為每個作曲家找出獨有的音色來演繹。概括來說,傅聰的演繹呈現了海頓的「野」,莫扎特的「雅」,貝多芬的「狂」,舒伯特的「化」。


海頓的「野」;莫扎特的「雅」
海頓實際上是「野人」一個,但並非橫蠻的那種,而是「高貴的野人」 (Noble Savage)。他的音樂總是樸素自然、幽默無窮,並且富有鄉土氣息。傅老手下的《F大調奏鳴曲》,完全突出了海頓音樂的性格。鋼琴家沒有故意將音樂優雅化,而是帶出了作品那種原野的味道。例如在樂曲的首樂章,出現很多由兩手奏出的快速分解和弦 (第15小節與類似的段落)。傅聰幽其一默,手一揮,連串音符聽起來就像一陣怪風惊過,他反不太在意那些音符的顆粒性。

莫扎特的《降B大調奏鳴曲》是同種作品的倒數第二首,作於1789,是他離世前的兩年。此曲意境純淨,而最令人難忘的是傅老演奏的慢樂章:其絲般的弱音幾乎屏住了每位在人仕的呼吸。能夠奏出這種富有穿透性的弱音,相信主要關乎鋼琴家的觸鍵方式。筆者隨著對鋼琴的認識愈深,就愈發現若要奏出此等音色,演奏者總不能把琴鍵一個個彈下去的;相反,手指必須從琴鍵拉上來,方能奏出這如歌如絲的弱音。( 因此,「彈」鋼琴這詞確有點誤導成份,令人覺得琴鍵總是向下彈的。)

貝多芬的「狂」
有關藝術家晚期作品的風格,德國哲學家阿多諾 (T.W Adorno,1903-1969) 曾寫道:「重要藝術家的晚期作品的成熟 (Reife) 不同於果實之熟。這些作品通常並不圓美 (rund),而是溝紋處處,甚至充滿裂隙。它們大多缺乏甘芳,令那些只知道選樣嘗味的人澀口、扎嘴而走。」(2) 貝多芬的鋼琴絕作 —— 《短曲六首》(Bagatelles Op. 126),正是上述風格之典型。阿多諾認為此曲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甚至將作品比喻為一片石化的風景。他表示:「貝多芬運其斧鑿在這裡刻像造型而使石頭解語的時候,碎片飛散,煞是嚇人。就如地質學家根據細小、零散的物質微粒,發現整個地層的真實構造特性,這些碎片見證著它們所從來的風景:其結晶是一樣的。貝多芬自己稱這些碎片為小玩意兒 (Bagatelle)。」(3)

此曲充滿極豐富的情感表達,時而沉默孤寂,時而熾熱如火。傅聰作為一名演繹者,並沒有把那些飛散的「碎片」併合起來,反而保留其原來的「狂」態。他並不像某些詮釋者力求將樂曲那些近乎神經質的情感突變「合理化」,傅聰的處理方式是盡量突顯樂曲的強烈對比,突出作品奇特怪異的個性。此外,他絕非單單以和聲的方式來理解作品,而是相當強調樂曲的對位與複調成份,彰顯出聲部之間的對話。

舒伯特的「化」
近年,傅聰經常將大型的舒伯特作品放在音樂會的下半場演奏,例如於零八和零九年分別演奏了作曲家最後兩首奏鳴曲。在兩年前的節目中,則選彈了《B小調匈牙利旋律 》、《G大調慢板》以及《三首鋼琴小品(即興曲)》。是次音樂會,傅聰演出了舒伯特倒數第四首的鋼琴奏嗚曲——《G大調奏鳴曲》。他在近期的一個訪問談中說道:「(這首作品) 兼具了深度和高度,又有種閱盡一切世事喜悲的平淡歡愉。」筆者認為這種看破紅塵的思想境界就像中國人常說的「化」境。

如果說傅聰「出走」的經歷像蕭邦的話,那麼他的心境與人生觀應該則貼近舒伯特。他們二人皆是淡泊名利、與世無爭、 我行我素、憤世嫉俗的藝術家,並不斷將自己從「現實」的社會孤立出來。 (傅聰這種「孤立」的人生觀跟上述談到古希臘人對「現世生活的愛好」的特徵則有所不同。)

由於《G大調奏嗚曲》出現了大量的重複段落,若鋼琴家不花心思處理,整首樂曲定會變得冗長乏味。因此傅聰把演繹的著眼點放在作品的結構與佈局,透過音色的微妙變化,務求把重複的樂段在聲響表情上得以繼續發展。 此外,他捕捉著樂曲那些不尋常的轉調時刻,並配合極為到位彈性速度 (Rubato) ,令轉調的片刻聽起來倍感驚喜。彈奏出來,甚有即興味道。一曲過後,不少聽眾站立鼓掌,齊向這位一代宗師致敬。而大師也不負眾望,為大家加奏了兩首蕭邦練習曲 (Op. 25 No. 1和 Op. 10 No. 9) 以及斯卡拉蒂的D小調奏鳴曲 K. 32。 鋼琴家一次又一次出來謝幕,掌聲始終不斷,直到場館大燈亮起,演奏會才曲終人散。

傅聰,一位永遠的音樂傳教士。他從不故步自封,永遠也在學習新的東西,作出新的嘗試。他曾說過:「只要我多活一天,就越發現音樂的高深。」這種面對音樂的真誠態度,皆值得眾人借鏡。縱然傅聰常稱自己作為詮釋者,永遠不會比音樂作品本身更偉大,但筆者認為,他的演繹往往能使一部偉大的作品更偉大。但願這位年屆八十的老人身體健康,繼續進行其傳道工作,給普羅大眾與音樂界帶來更多的啟發。

觀賞場次︰2013年11月26日 8pm,香港大會堂音樂廳